凤仪宫
寝殿里,沉水香细细一缕,刚从博山炉顶的仙鹤嘴里吐出来,便被一阵旋风似的脚步声搅散了。
魏嬷嬷几乎是扑进来的,一张老脸激动得发红发亮,褶子里都透着喜气:“娘娘!娘娘!皇上!皇上他…他往咱们这边来了!仪仗都到宫门口了!”
正对着一面磨得锃亮的菱花镜梳妆的皇后萧静姝,执着赤金凤头簪的手,猛地顿在半空。
镜中人原本带着几分憔悴的眉眼,瞬间被点亮,如同沉寂的湖面骤然投入了星子。
那唇角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惊喜的弧度。
“当真?”
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是意外,更是久旱逢甘霖般的雀跃。
“千真万确!老奴趴在门缝里瞧得真真儿的!”
魏嬷嬷斩钉截铁,手脚麻利地开始指挥宫女:“快!把娘娘新得的那套云锦宫装捧出来!要月白云纹的那件!还有库房!库房里那盒南海进贡的极品螺子黛!赶紧找出来!娘娘今日定要画个远山眉,保管皇上移不开眼!”
寝殿里顿时忙碌起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首饰盒开合的轻响,宫女们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紧张又欢快的序曲。
皇后看着镜中自己骤然焕发的容光,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鬓角,那点惊喜沉淀下来,化作眼底深处一丝志在必得的精光。
她任由宫女们伺候着换上那身流光溢彩的云锦宫装,螺子黛细细描摹过的远山眉,衬得她一双凤目越发深邃含情。
盛帝踏入凤仪宫正殿时,午膳的香气正巧弥漫开来。
一桌子的珍馐美馔,琳琅满目。
“皇后,今日气色极好。”
他在主位坐下,目光在皇后精心妆扮过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欣赏的笑意。
皇后心中熨帖,亲手执起玉壶,为皇上斟了一杯温热的梨花白,声音温婉:“皇上操劳国事,也要顾着身子。”
她拿起公筷,姿态优雅地夹了一块鸭腹中最嫩的肉,放入皇上面前缠枝莲纹的骨碟里:“尝尝这鸭子,火候正好。”
盛帝“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动筷。
魏嬷嬷见皇后脸上带着笑,心中才松一口气,若今日皇上不来凤仪宫,估计娘娘又会称没有胃口吧。
她一个眼神过去,殿内侍膳的宫娥太监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殿外廊下,只留几个心腹远远候着。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暖笼里银炭细微的噼啪声。
“尚书纪崇山早朝后找到朕,又提了老三和那庶女的婚事。”
皇后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将一箸清脆的玉兰片放入自己碟中。
她抬起眼,看向皇上,她心中明白,纪崇山无一不是想用此事,绑定在老三身上,但唇边笑意依旧温婉得体。
“纪尚书爱女心切,臣妾明白。只是…皇上可还记得,北夏国的使团,再过不久,就要过雁门关了?”
皇上眉峰微动,没说话,看着皇后。
“臣妾听闻,此番北夏王嫁女,诚意十足,陪嫁之丰厚,足以解我大盛北境三年粮饷之急。”
皇后语气平和,像是在闲话家常,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大盛适龄未婚的皇子…除了咱们三儿,便只有六儿了。”
她舀起一勺羹汤,却没送入口中,目光重新落回皇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深明大义。
“纪尚书固然紧要,可事关两国邦交,北夏公主的身份更是尊贵非凡。若此时仓促定下三儿的亲事,恐…恐拂了北夏的颜面,也显得我大盛对和亲之事不够重视,有损皇上圣德。”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汤匙放回盅内。
“依臣妾浅见,不若…等北夏使团抵京,和亲之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议三儿与那庶女之事,更为妥当。皇上以为如何?”
一番话,娓娓道来,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听是将“国事为重”、“圣德颜面”的大旗扛得稳稳当当,实则是在为她儿子的皇位所铺路。
盛帝听得连连点头,方才因纪崇山进言而萦绕心头的一丝急切,被这番滴水不漏的言辞瞬间抚平。
“皇后所言极是!”
他眉宇舒展,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意,仿佛卸下了一桩心事:“是朕有些心急了。北夏和亲乃国之大计,确实该以此为先。尚书府那庶女…再等等也无妨。”
他拿起筷子,终于夹起了碟子里那块皇后布好的鸭肉,放入口中,满意地点点头。
“嗯,这鸭子烧得入味,火候也足。梓童也多用些。”
心情一好,胃口也开了。
殿内气氛一时融洽温馨,帝后二人难得能聚在一起,安闲的想用一顿午膳。
皇后正欲再劝皇上尝尝那道新贡的蜜汁火方,殿门外,一阵突兀的、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
“皇上——!皇上救命啊——!”
那声音凄厉无比,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穿透厚重的殿门首刺进来。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她心口疼得厉害!喘不上气了!脸色都青了!求皇上快去看看吧!迟了…迟了怕就…”
这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皇上正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虾仁,闻声手猛地一抖!
那双上好的乌木镶银箸“啪嗒”一声脆响,首首掉落在精美的缠枝莲骨碟里。
“什么?!”
盛帝脸色骤变,霍然起身,方才的轻松惬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惊急与担忧。
“柔儿怎么了?太医呢?传太医了没有?”
他急声问着门外,抬脚就要往外冲,可脚步刚迈出去,又猛地顿住。
他想起自己此刻还在皇后宫中,正与皇后用膳,就这样撇下皇后急匆匆去看贵妃…似乎于礼不合,更显得厚此薄彼。
皇后在听到那第一声哭嚎时,那温婉的笑意就僵在脸上。
这就是后宫女人的悲哀,嫁给一个博爱的男人,一生都要与别的女子争抢男人的宠爱。
她维持着端坐的姿态,迎着盛帝那带着歉疚和急切的目光。
“柔贵妃身子要紧。皇上快去看看妹妹吧。臣妾…不打紧的。”
这“不打紧”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她自己的心上。
“静姝…”
盛帝眼中愧色更深,但最终匆匆丢下一句,“朕去去就回!” 便大步流星地冲向殿门。
殿内,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案几上,精致的菜肴还在散发着热气,那碗她亲手为他舀好的鱼脑羹,表面己经凝出了一层薄薄的脂膜......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混合的香气,此刻却只让人觉得反胃。
魏嬷嬷心疼得眼圈都红了,一个箭步冲到皇后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压不住的愤恨。
“娘娘!您…您何苦这样委屈自己!那狐媚子!她就是故意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拣着皇上在咱们这儿用膳的时候‘心绞痛’!发病的时辰掐得比御膳房上点心的钟点还准!分明就是见不得皇上对娘娘好上半分!”
皇后却轻轻拂开了魏嬷嬷的手。
脸上那强撑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空茫的平静。
“魏嬷嬷,这些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魏嬷嬷看着主子这副模样,心疼得如同刀绞,却也不敢再抱怨,只默默安排宫人将未吃完的饭菜收拾了。
皇后缓缓踱步到窗前,看着庭院里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几株名贵菊花,花瓣零落一地,如同破碎的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