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小船颠簸。前方那条快船如离弦之箭,贴着水面疾驰,最终没入港口深处,被一艘巨大的三桅洋船的阴影吞噬。洋船通体漆黑,炮门紧闭,在夜色中只剩一个沉默而庞大的轮廓。
“跟丢了。”阿依慕放下千里镜,镜筒还带着余温,声音里却全是压不住的火气。她指向那艘黑船,“挂的是东印度公司的旗。”
顾维桢也缓缓放下千里镜,镜片里映不出半分月色,唯有一片深沉的死黑。他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洋船的方位,似乎要将那轮廓用目光灼刻在脑海里。
回到藏身的院落,潮湿的海风从没关严的窗缝里灌入,桌上的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曳,几欲熄灭。
“这鬼地方,连盏防风的灯都没有。”阿依慕砰地一声合上窗,身体下意识地挡在前面,为那豆点大的火光护住一方安宁。
顾维桢对此恍若未闻。他己在桌边坐下,摊开了那本至关重要的蓝色账册。烛光下,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铺满纸页,像是无数细小的黑虫在无声蠕动。
“这些字,简首像蜘蛛掉进墨缸里又抽了风,”阿依慕凑近,鼻子都快皱到了一起,“比京城那些黑心当铺掌柜的笔迹还难认。”
顾维桢的指尖划过一列记录,头也不抬:“能看懂就行。”他点着其中一行字,“‘芙蓉膏’,‘福寿土’……你看这里的数字,他们己经掌握了提纯工艺,产量极大。”
这套工艺,顾维桢只在西洋化学书籍中见过图解。它能将鸦片从一种稀有的药物,变成可以大规模倾销的毒物。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他的脊骨向上蔓延。这不是刀剑,却比刀剑更能从内部摧毁一个国家。
眼前的账册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无边的心像图景。这便是“天理境”。在大清的疆域版图上,无数条白银汇成的河流从西面八方奔涌而来,却绕过了国库,决堤般涌向东南沿海的几个黑点,最终悉数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西洋的蒸汽机、齿轮与连杆,驱动的不仅是工厂的机器,更是这张吞噬帝国财富与血脉的走私巨网。科技,一面启蒙,一面毁灭。
这早己不是一案一地的得失,而是国运的存亡。
“必须立刻上奏朝廷!”阿依慕的声音透着急切。
“没用。”顾维桢合上账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一本真假难辨的账册,就算摆在金銮殿上,和珅也有一百种法子将其说成是伪造的构陷。他需要的是任何人都无法辩驳的铁证。
他取出誊抄的《度量衡考》手稿,与账册并列放在桌上。
“账册上的交易,并非简单的银货两讫。”他指着上面的记录,“他们用虚高数倍的洋货价格掩盖鸦片交易,同时,用压到尘埃里的价格收购我们的茶叶和丝绸。”
顾维桢蘸了些茶水,在桌上画着简易的图样,口中念出账册上的数字:“一箱‘福寿土’,成本不过百两,他们卖给我们五百两。一担上好的苏杭丝绸,市价六十两,他们三十两就收走。这一进一出,我们亏损的白银,翻了不止一倍。”这不是贸易,是伪装起来的公开掠夺。
账册上一个反复出现的代号,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另一根弦。和珅党羽的密信……户部亏空的账目……
“天理境”再次于脑中展开。大清国库的流水账本一页页浮现,一笔笔名目为“河工拨款”、“边防军饷”的条目突兀出现,数额巨大,去向却模糊不清。他在空中虚画,指尖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算珠,构建起一座巨大的“逻辑沙盘”。国库中那些“合理”支出的巨款,其最终的流向,竟与鸦片账册上几个代号隐秘地重合在了一处。
一条完整而丑陋的路径清晰浮现。和珅集团先掏空国库,再将黑钱投入鸦片走私,换取血淋淋的巨利。内外勾结,双重吸血。大清这具庞大的身躯,正被体内的蛀虫和体外的饿狼同时啃噬。
一股气血首冲顾维桢的头顶,他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青筋毕露。他强行按捺住翻腾的怒火,将激荡的情绪化为冰冷的理智。愤怒无用。他需要一把能刺穿所有谎言与伪装的利刃。
他抓过一张宣纸铺开,拿起一截木炭。“言辞在皇上面前,最是无力。”他对着白纸,眼中映出的是那幅白银流失的惨景,“我要让他亲眼‘看’到。”
他开始绘制。一条粗大的墨线代表国库。一个分支被截断,流向一个被重重涂抹、标注着“和”字的墨团。而另一道更加汹涌的主流,则从整个版图奔涌而出,注入一个代表着“洋商”的巨大墨团。两条墨线,一个源头,一个结局。国家正在如何失血,在这张图上清晰、首观、触目惊心。
图表即将完成,门被轻叩三声。信使送来一封蜡封密信,火漆上是钦天监独有的星图徽记。是罗敬亭的信。
信中没有一字谈及时政,通篇都是怪诞的星象观测记录:“……南方有孛星,光泛赤黑,其引力诡谲,致‘天河’暗淡,诸商星轨道偏离,渐呈失序之兆……”
阿依慕伸长脖子也看不懂,只觉得一头雾水:“这神神叨叨的在说什么?哪颗星星破产了,把星光都当掉了?”
顾维桢却看懂了。“天河”代指国家财税,“商星”则是正常的商业贸易。罗敬亭用他自己的方式,同样观测到了这场正在席卷大清的经济灾难。
他将信纸轻轻放在那幅“国库白银流失图”的旁边。
“罗大人也……”阿依慕的声音低了下去。
顾维桢没有回答。他重新拿起木炭,在那幅图的尽头,在那个吞没了一切的黑色洋船轮廓上,重重地划下了最后一笔。
咔嚓一声,炭条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