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顾子凉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甚至没有回头看身后两个押解的刑警,更没有任何目光投向那些如同石化般钉在座位上的昔日部属。
他的视线,如同被什么东西死死牵引住,再次投向窗外那耀眼到失真的城市光景。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他被反铐的模糊倒影,如同一个被框定在巨大玻璃橱窗里的冷冻标本。他的身影,被铐在一起的双手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态。
两个刑警挟持着他,向外走去。步履迈开的刹那,他的目光扫过巨大会议桌尽头某个位置——
那里静静放置着一个老款银质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泛黄模糊的照片:
照片里一个笑容温婉的年轻女人,眉目如画,眉心一颗清晰的朱砂痣在泛黄的影像里宛如凝结的血滴,鲜艳得刺人眼睛。
照片边上放着一只早己干透、枯槁成深褐色的紫云英草编小环——那是母亲陈冬梅生前在夏天里,最爱编给孩子们玩的玩具,带着遥远而微弱的草腥气味,似乎隔着漫长的岁月从童年飘来。
顾子凉的视线只在相框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快得像错觉,旋即被深不见底的疲惫完全吞噬。
“怎么回事?警察抓错人了吧?”
“顾总他……杀人?不可能!”
“是小白龙队长?市局有名的那个‘小白龙’?他亲自带队……”
“快!通知董秘!通知法务总监!”一位高管声音都在发颤。
前台接待区,那个新来不久、脸蛋红扑扑的前台小姑娘吓得一把捂住了嘴,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惊恐的泪水。
透过前台巨大的弧形玻璃墙,她看到电梯门无声地滑开,被几名高大警察簇拥在核心、双手反铐在身后的顾总,神情竟是那样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平静淡然。
阳光依旧灼烈。顾子凉一步一步走向大门外——那个临时拉响警笛蓝红爆闪灯光的警车。脚步很稳,像完成一场排练过无数次的落幕。
皮鞋落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被清晰传来,那些不敢靠得太近的职员们敛声屏气,闪光灯毫无预兆地从各个角落刺眼地亮起,长焦镜头的“咔嚓”声响成一片。记者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秃鹫,不知何时己在警戒线外架起了长枪短炮。
他被鹰队一只手稳稳地压低了头颅,押上了警车的后座,紧接着车门被“砰”地一下关闭,发出沉闷的响声。
警笛声毫无征兆地停止。只剩下无数闪烁的警灯,在深秋明亮的午后阳光下,无声地旋转,旋出红蓝交融、冰冷而怪诞的光芒,像无数只沉默窥视、永不疲倦的眼睛。
这光芒投射进博雅大厦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也反射着大楼内部无数张惊恐扭曲、难以置信的面孔。这沉默的红蓝光芒,以及楼里楼外凝固成巨大背景的人群,共同成为这一幕的终结注脚。
就在车门被关闭的瞬间,顾子凉似乎非常无意地抬了一下头。他的视线,极其短暂地、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掠过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
午后的阳光刺目地洒在酒店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大厅的旋转门像个不知疲倦的巨大转盘,在无聊地自转。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撞破了那片平静的光影,从旋转门的一个扇格中,跌跌撞撞地弹了出来,几乎差点被还在缓慢转动的沉重玻璃门带倒。
是佳佳!
顾子凉隔着冰冷的车窗,心猛地一沉,认出了那个狼狈闯入的身影。
女儿佳佳穿着一件沾着零星油画颜料的艺术学院的深色罩衫,尺寸明显大了一号,松松垮垮地罩在她纤瘦的身上,更衬得她像风中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
一个巨大沉重的画夹斜挎在她背后,几乎占据了她半个瘦小的脊背,随着她踉跄的脚步不住地晃动、磕碰着旋转门的金属门框,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显然是用了最快速度拼命赶来的。平日里精心打理的发丝此刻被奔跑带起的风吹得凌乱不堪,有几缕黏在她汗湿的脸颊和额角。
那张年轻明媚的脸,此刻惨白如纸,没有丝毫血色,只有急促奔跑带来的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在颧骨处晕开,像一张被揉皱又沾了灰的白纸。
那双总是闪烁着好奇和创作光芒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近乎碎裂的茫然与惊恐。
她的目光像失去焦点的镜头,慌慌张张地在酒店门口混乱的人潮中,焦灼地扫视、搜寻,最后猛地钉在了那辆闪烁着刺目警灯即将驶离的警车上。
在她紧紧攥着、指关节都泛白的手中,那只手机屏幕还固执地亮着,屏幕上清晰地停留着一个未被接起的来电界面——“爸爸”两个字,突兀地刺在那里,像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口。
警车车身轻微一震,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了启动前那种沉闷的低吼。
就在车轮开始转动的刹那,佳佳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车窗内那双熟悉到了骨髓里的眼睛。
顾子凉的脸庞被冰冷的、厚实的防爆车窗扭曲着,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憔悴的轮廓。手腕上那副亮闪闪的手铐像两道残酷的标签,牢牢锁住他曾经能为女儿撑起一片天的双手。
隔着那层冰冷、坚硬、充满距离感的玻璃壁垒,顾子凉看到女儿那张写满骇然的脸猛地贴近了。
他们视线交汇的时间,短得甚至无法构成一次完整的呼吸。但那不足一秒钟的对视,却像被强行拉长了一个世纪。
顾子凉清晰地看到了那碎裂瞳孔里的情绪是如何急速翻涌——从茫茫然的惊疑,到骤然确认的难以置信,再到瞬间撕裂一切的骇然与悲痛。他读到了女儿眼中巨大的、无声的呐喊:“爸爸?不!这怎么可能?!”
而在顾子凉这边,车窗阻隔了他的声音,但他眼中蕴含的内容是沉重的汪洋;是无尽的疲惫;是对这猝然降临的厄运的无可奈何;是对女儿的担忧撕扯着他的心;是对她此刻绝望的痛楚感同身受!
更深处,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复杂愧意和难以在她面前启齿的千头万绪……所有这些情绪都浑浊地搅在一起,凝聚成一个女儿完全陌生、完全无法解读的痛苦深渊,透过车窗,沉沉地向她压去。
车,动了。
就在警车向前滑动的那电光火石的零点几秒,车窗内父亲的眼睛还在牢牢地吸附着窗外的女儿。
顾子凉清晰地看到,佳佳惨白无血的嘴唇猛地张开,一个剧烈地动作牵扯着下巴,整个口型都扩张成了撕裂的形状。胸腔似乎用力地鼓了起来,喉咙处剧烈痉挛着——
她是要喊出来!
那个呼之欲出的音节,也许是包含了最浓烈、最原始恐惧的“爸!”,也许是被这晴天霹雳惊得只剩本能回应的尖啸,也许……甚至只是一个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呐喊。
但她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警车引擎低吼一声。
巨大的黑色车身猛地启动,迅速驶离旋转门前那片被强烈阳光蒸腾出微光的空地。
警车毫不留情地加速驶离,唯一残存的证明,她曾徒劳靠近过的痕迹,是那扇冷硬车窗玻璃上,最后瞬间留下的带着奔跑余温的掌印轮廓。
就在警车彻底拐入主干道的车流,消失在众人视线里的最后一刹那,那支价值不菲、曾被顾子凉随意放下的纯银钢笔,因为刚才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才在平滑的会议桌表面骨碌碌滚了几下,最终无声地从桌沿边缘摔落下来。
“叮”——
一声细微、清脆、冰冷的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
在依旧死寂、被巨大震惊和恐怖攫住的偌大会议室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