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凉坐在审讯椅上,手铐反射着窗格投射进来的光条,像两道寒冰箍在他手腕上。
仅仅几天的讯问,他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昔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透出丛生的灰白碎发,像一夜衰败的枯草,但这具身躯却反常地挺首,如同一截在寒风中早己冻透、却勉强维持着姿态的树干。
鹰队合上厚实的卷宗封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几天来,他和搭档小白龙在这间小房子里轮番讯问,从顾子凉的童年丧母之痛,到少年期对继母刘小曼那扭曲而炽烈的恨意,再到他学业有成、继承家业、成家立室的“成功”表象……脉络早己清晰。
小白龙摊开一张现场勘查照片,推到顾子凉面前。照片上是被害的金娇娇警官的遗体,拍摄于冰冷的通江大道的涵洞出口处,泥土掩盖下的姿势透着最后的挣扎与绝望。
“顾子凉,”鹰队的声音不高,却像裹着石砾的寒风,在狭小的空间里刮擦着人的神经,“你母亲陈冬梅的死,是刘小曼和顾尚鑫的背叛造成的悲剧,这点毋庸置疑,你的恨是有根源的。”
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钉在顾子凉低垂的脸上,“但是金娇娇,金警官,和你素昧平生!她女儿尹蕾蕾和你女儿顾佳佳是同班同学,又是好朋友。你为什么,要把刀指向她?为什么?”最后三个字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重重砸向对面沉默的男人。
顾子凉的头颅垂得更低了,窗棂里透出的惨白光线恰好落在他交握的手铐上,那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审讯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指针跳动的细微“咔哒”声,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压得人喘不过气,时间如同粘稠的沥青缓慢流淌着。
小白龙紧盯着顾子凉面部任何细微的抽搐,而鹰队则像一座沉默的矿山,目光中蕴含着足以压垮钢铁的份量。
终于,顾子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冰。他抬起头,眼神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位警察的脸上,而是空洞地投向前方墙壁上的那片光斑,嘴唇翕动了几下,干裂的缝隙里才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沙哑得如同沙纸摩擦:“我……对不起金警官……”
空气更加凝固。小白龙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笔录本推近了一些。
“你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能换回一条人命?”鹰队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手掌重重拍在桌面,桌上的物件都被震得跳了一下,“说清楚!动机!”
顾子凉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声音抽了一鞭子。他空洞的目光终于从光斑移开,缓缓聚焦在鹰队那张铁青、饱含愤怒和不解的脸上。
他的眼神深处,有什么封存己久的东西开始松动、崩裂。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声音却带着一种怪异的、近乎平静的调子,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理论:
“我看见她……眉间那颗……痣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艰难拔出。
“那时,我己经……病了。病得很重。那颗痣……就像烧红的烙铁……只要看见……就觉得要烧穿眼睛,烧到脑髓里去……只有让她们彻底消失……才能……”
他猛地停住,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整个身体都轻微地抖动起来。
那压抑了数十年的怨毒,如同无数细小的黑色虫子,从记忆最污秽的角落里爬出,疯狂啃噬着他仅存的理智堤坝。
他眼前开始闪现过去那些破碎的光影:母亲陈冬梅临死前那双刻满诅咒的瞳孔;刘小曼眉间那点鲜红欲滴的朱砂痣;和她如何在父亲办公室里越来越张扬……
审讯室里静得可怕,只有顾子凉越来越失控的喘息声。
“你是如何杀害金娇娇警官的?”鹰队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如同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入关键节点,不容丝毫闪躲。
顾子凉的身体猛地震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用力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神浑浊而狂乱。
审讯椅的金属扶手冰凉刺骨,他用力抓住,试图汲取一点对抗记忆风暴的支撑。那声音如同砂纸打磨生锈的铁器,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
“那天……家长会……人很多。佳佳拉着我,高兴地指着前面,说‘爸爸,你看,那是蕾蕾的妈妈!’……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顾子凉的话语突然顿住,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仿佛他又重新看到了过去的那个瞬间——
穿着湖蓝色羊毛开衫、正微笑着与另一位家长说话的金娇娇,乌黑的刘海微卷着,眉间那颗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褐色小痣,在灯光下如同一个微缩的黑色弹孔,瞬间穿透了他所有的时空防御!
“我打听清楚了。她住在鹅嘴湖小区,而且她的车位和我的车位是相连的号码。……真巧啊,和我是在同一个小区……同一个!老天爷都把她送到我眼皮底下……”顾子凉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不像笑,倒像是濒死的抽搐,“是女儿好朋友……呵……”
小白龙在鹰队身后,飞快地敲打着键盘记录。
接下来的叙述,顾子凉像是在复述一个烂熟于心却又极度恐惧的脚本,声音平板得如同机械播报,却又在细微处透出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战栗:
“那天晚上……是个周一。下着濛濛雨……我记得萱萱在我家和佳佳一起看动画片……我找机会看了一眼班级群……金警官还在加班……她先生常年在外地……”
他顿了顿,似乎对这种“便利”的掌控感到一丝病态的兴奋,
“……七点西十分。我在微信上找到她女儿的通讯录找到她——那会儿加群时备注过。我说:‘金警官您好,我是顾佳佳的爸爸顾子凉。想跟您咨询一下最近警民合作活动的事,资料在我车上,您方便下来车库C区126号车位取一下吗?正好问个事。’”
他准确无误地复述着信息内容,像演练过无数次,“……我对孩子们班上的活动很清楚……她女儿最近确实提过想参加。她回了:‘哦……这么巧?我的车位是125号!”金娇娇的声音里带着点意外的惊喜。“顾先生,您稍等,我马上下来。’”
金娇娇真的去车库了吗?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遇到了一个魔鬼,等待她的将是一场索命的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