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尚鑫目光垂下，落在自己交叠放在桌面的双手上，右手手背上那片不规则的褐色印记，如同某种无法洗脱的古老咒文，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清晰刺目。
那是在顾子凉小的时候，自己和陈冬梅发生争执，暴怒之下的他，动手打了陈冬梅，儿子为了保护妈妈，顺手把一杯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他看着那块疤痕，左手指腹异常反复地擦拭那块皮肤，皮肤顿时微微泛红，但印记早己深入肌理，纹丝不动。
办公室重新陷入彻底的寂静，唯有中央空调持续送风的声音，像冰原深处永不停止的风。
夜色比往常更沉几分。顾尚鑫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身体向后倾斜到椅背上，指尖用力地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电脑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疲惫而僵硬的脸。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驼色羊绒大衣，慢步走出办公大楼......
司机将顾尚鑫送至一栋城西幽静小区的花园洋房前。庭院整洁，暖黄的壁灯驱散门口的黑暗。门开了，带着家常饭菜余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客厅里灯光柔和，地毯吸去了所有脚步声。
“爷爷回来啦！”一个扎着小羊角辫、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从铺着柔软地毯的地板上跳起来，带着奶香和咯咯的笑声，像颗炮弹一样径首冲过来，首扑向她的爷爷顾尚鑫，这便是他的小孙女——顾佳佳。
顾尚鑫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俯身，略显局促地抱起了小孙女软软的小身体。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如同冰块投入死寂的水面。
顾尚鑫看着自己抱着孙女的样子，与他记忆中某个几乎被尘封的画面诡异地重叠——许多许多年前，在某个黑乎乎的，墙壁还会渗水的破旧出租屋里，年轻的顾尚鑫也是这样惊喜地抱着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的。
那个同样软软的、带着奶香的小东西，与现在的佳佳是何其得相似？而那时的陈冬梅，正系着沾了油渍的围裙在一旁欢快地忙碌着。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胃部传来熟悉的抽痛。他下意识放下佳佳，抬起手，按住疼痛的那个部位。
紧随佳佳身后的，是穿着温暖米白色家居服的林心怡，她从偏厅笑着转出来：“佳佳别闹爷爷，爷爷累了一天了。”她转向顾尚鑫，笑容自然得体，“爸回来了。厨房刚温着粥和小菜，看您晚饭没怎么吃，我让张姐盛点？”
“不用忙。”顾尚鑫摇头，弯腰换了鞋，动作带着一丝疲惫的生硬。他脱下厚重的外套递给迎上来的保姆张姐，目光下意识地往灯火明亮的客厅深处投去。
顾子凉正靠坐在舒适的布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商业管理书籍，听见自己回来了，抬头喊了一声：“爸”，又继续低头看他手里的书。
林心怡敏锐地捕捉到了公公的动作和那一晃而过的恍惚。“爸？”她语气里含着关切，“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喝口热水？”
这关切的询问像针尖刺破了顾尚鑫短暂的失神，也搅动了他努力维持平静的心绪。
“哦，没事，”顾尚鑫立刻松开按着胃部的手，声音刻意拔高了两分，将那丝异样强硬压下，“有点凉着了。”他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避开林心怡追问的目光。
他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沙发区域的儿子身上，语调转为一种惯常的、甚至带着点刻意轻快的吩咐，“子凉，家里前些天有人送了上好的金俊眉，在你妈……在张姐放茶叶的那个红木柜子里头层，你去泡一壶来，咱爷俩暖暖胃。”
话说出口，他才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的窒息感，“你妈”这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滚，像两颗带着灼人温度的炭丸，被他猛地咽了下去，强行替换成了“张姐”。
沙发上的顾子凉正伸手，准备从妻子给他的点心盘子里，捏起一块小巧的玫瑰豆沙酥，递给给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女儿佳佳。
他的动作，在顾尚鑫那句话出口的刹那，极其细微、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那只捏向点心的手指，仿佛在空气里凝固了半秒钟。
那细微的停顿短暂得几乎无法被捕捉，像风掠过琴弦时一丝无法成调的微颤。紧接着，他精准无误地捏起了那块酥，自然地递到佳佳张开的小手里。
他没有抬头看父亲，更没有应声，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变化。仿佛刚才那无声吞下的、替换了称谓的炭丸，以及那份暗涌的痛楚，都不存在。他只是低头，用指尖温和地拂开了女儿小脸上粘到的酥皮碎屑。
佳佳心满意足地啃着点心，奶声奶气的声音打破凝固：“玫瑰甜甜！”
窗外，不知何时，竟真的飘起了细碎的、不易察觉的霰雪。冰冷的雪粒无声地敲打着露台的玻璃移门，积下薄薄一层几不可见的白。
餐厅温暖的光线里，保姆收拾碗筷的轻微声响如同细碎的白噪音。玫瑰豆沙酥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还在空气里飘浮。
顾子凉给佳佳读故事，然后又将意犹未尽的佳佳交给妻子带去洗澡。客厅短暂的喧嚣褪去，重归宁静。
顾尚鑫坐在那把他惯常坐的、位置正对着宽阔露台的红木圈椅上，手里端着一只骨瓷茶杯，里面是明澈的红茶汤色，然而心绪却如露台外悄然飘落的雪粒般冰冷、纷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沉向黑暗深渊。
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露台上那扇巨大的玻璃移门内侧，突然响起几下轻轻的、带着儿童天真懵懂的拍打声。
“砰！砰！”
只见佳佳不知何时挣脱了妈妈的手跑了过来。她穿着粉色草莓图案的绒毛连体睡衣，小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鼻子都压得有些发白，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外张望，嘴里发出模糊的惊叹：“白白……变白白啦……”
那双纯粹的大眼睛，像两颗未经雕琢的黑曜石，倒映着露台灯光下玻璃门外正飘落的细雪，也倒映着她身边蹲下来陪她一起看的爷爷——顾尚鑫，那个在玻璃反光里显得模糊不清、又无比疲惫的影像。
林心怡追了出来，声音轻柔带笑，想抱开女儿：“佳佳乖，外面冷，那是雪……”
小女孩却不肯走，固执地用小手拍着玻璃门，发出咚咚闷响，努力地、一字一顿地重复她刚学到的、还不太明白其中重量的话，小奶音清脆而清晰地穿透客厅凝固的空气：
“张、姐——放茶叶！”
“喝——热热——暖暖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