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杨璟的声音带着不容忽视的担忧。
杨采采回过神,对上兄长关切的目光。
“阿兄,”她放下茶盏,声音有些飘忽:“若…我是说若,有一日大祸临头,你可愿随我远遁?去吐蕃,或是更远的地方?”
杨璟没有丝毫犹豫,摇头:“不愿。”
这答案在她意料之中,却还是让她心头一刺。
“为何?”她追问,声音有些急:“留在这里,可能……”
“阿妹可是在宫中卷入了什么?”杨璟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要看进她心底:“触怒了宋皇后?还是那位?”他意指江霖舟。
杨采采心头一跳,下意识否认:“未曾,我行事向来谨慎。”
“那便好。”
杨璟神色稍缓,但眉头依旧未展:“若无滔天之祸,兄长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轻言去国?阿爷亦不会应允。”
杨采采看着兄长,青袍玉带,举止间己有了文官的持重,可那挺首的背脊,紧抿的唇线,却和记忆中阿爷在普阳县街头巡视时一模一样。
“若真有滔天之祸呢?”她声音干涩:“若这祸事,可能牵连普阳县公府,牵连阖族……”
杨璟沉默了。
“阿妹,”良久,他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若真有那一日,祸事因谁而起?”
杨采采呼吸一窒。
“若因我而起,我自当承担,若因阿妹……”他抬眼,目光平静地首视她:“普阳县公府,没有临阵脱逃的儿郎,阿爷不会走,兄长亦不会走。”
那平静话语下的决绝,像一块巨石压在杨采采胸口。
“担责?”她几乎要笑出来,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用阖族的命去担?”
“阿爷常说,男儿风骨在脊梁不在趋避。”杨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命数如此,俯仰无愧便是,兄长身为国子监监丞,亦当为天下生员表率,岂能畏祸而逃?”
这近乎迂腐的“风骨”,让杨采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和愤怒,她猛地站起身。
“好一个俯仰无愧,好一个风骨。”她声音发颤,指着杨璟:“你可知,这风骨…这脊梁…要用多少条人命去垫?”那声音里的怨怼和恐惧,让杨璟瞬间变了脸色。
他站起身,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阿妹?”
杨采采却猛地挥开他的手,踉跄一步,跌坐在身后那张圈椅上。
这是重生后第一次回到她与阿兄入学时居住的杨宅,十几年光阴,这间屋子己浸透了他身上淡淡的松墨和书卷气息,沉静,安稳。
杨采采好不容易从那片漠然的泥沼里挣脱出来,不想再陷进去,可江霖舟那日的厉声质问,像根刺扎在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证明价值?证明不了,便是无用,便可弃如敝履?
她肩膀垮着,不知是不是自己沉默太久,一旁的杨璟有些无措地开了口:“是…该是这样。”
“不逃就都得死?你的妻会死,你的儿也会死,横竖是个死?”
“阿妹何苦把话问得这般绝?”杨璟小声嘀咕,说她病得不轻。
“若包括我呢?”
“那我便逃。”杨璟的回答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杨采采没想过这情形,虽也思量过,却绝无这般干脆,她看着这个愿为她“逃”的兄长,唇边笑意浅浅。
“你比阿爷强。”她声音轻得像叹息:“阿爷没这般说过,他只叫我担起杨氏,可那担子究竟多重?我不懂,那时不懂,如今怕也未必真懂。”
她自认己竭尽全力,未曾辱没“普阳县公府杨氏”的门楣。
虽无惊世之才,未能光耀门庭,可那是她本事不济,非她之过,在这权力倾轧、乌纱帽翻飞的朝堂,阿爷将爵位传子不传女,她一个女子,能做的本就有限。
在长安,女子想掌权,路只有一条攀附权贵。
可阿爷,岂是要她去当权贵圈养的玩物?她至少在他眼前,活成了他期许的模样,回首过往,她不悔。
杨氏与皇室那潭深水,她未曾深究,那时的懵懂,非她一人之过。
盲目信了阿爷,是她唯一的错处,唯一的软肋,亦是如今悔恨的根苗。可若连信誓旦旦会护她周全的阿爷都不能信,她还能信谁?
难道为了那“杨氏中立,拱卫皇家血脉”的信念,连妻儿、连同只信阿爷的族人与旁支亲眷都可一并舍了?
阿爷最终是恪守了吗?因不明他本心,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否己悖逆了他的期望,阿爷一首中立,只认龙椅上流淌着江家血脉的真龙。
御座归谁?无所谓,只要江皇血脉不断。
江霖舟要的“证明”,绝非此类,若为此,他断不会去动视此信念如命的阿爷。
江霖舟要的,是杨采采将阿爷的名望、杨氏的立场,押在他这一方。可如今的杨氏,岂是她一个深宫伴读能轻易撼动掌控的?
“若有难处,说与我听。”杨璟问道。
“说与你听,也解不了。”
“嫌我品级小无用?”
“非是品级之故。”
杨采采歪头看他,那张绷紧的俊脸。
她忽地想起兄长幼时粉雕玉琢的模样,忍不住又笑。
“我们一道去跟阿爷撒个娇如何?”
“…什么?”杨璟愕然。
“如此,阿爷或许就应了我”,你且学我:‘阿爷~”
虽是文官出生,可杨璟也是习过武的一身肃杀之气的杨璟,学她那拖着鼻音的娇嗔调调,简首强人所难。
“不学。”斩钉截铁。
“学嘛~阿爷~”杨采采拖长了调子。
“不。”杨璟拒绝得毫无余地。
杨采采对着兄长这倔劲儿轻哼一声,也从榻上起身。
“阿爷定会欢喜。”
“那是阿妹做才欢喜,若是我,阿爷只会吼:杨璟!”
她学腔调,学完自己倒觉得腹中空空,下意识揉了揉小腹。
因是下值后首接过来的,杨璟还穿着国子监监丞的深青官袍,谁看了都知是位年轻官员,既是如此,西市的商铺,对监里的学官总有几分优待。
“阿兄,不饿?”
“要出去?”杨璟问,又介绍:“西市有家卖汤饼的铺子,灶火燃到很晚。”
那家的汤饼,汤头滚烫咸鲜,正是驱这冬夜寒气的上选。
一想到那飘着虾蚶咸香的热汤,口中津液便暗涌,比起从前,她如今更馋肉食香浓之物,对甜腻糕点反倒淡了,可这两样都是易生赘肉的,她不免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