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单膝点地，首剌剌盯着杨采采的眼睛，话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可怜劲儿：“所以是偷跑出来的？连你阿爷普阳县公都不吱一声？”
“留了信。”杨采采声音不高却稳：“这会儿……他该看到了。”
阿芷一听，竟拍着大腿狂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全没了贵女仪态，惊得旁边侍立的婢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杨采采被她笑得发懵，下意识伸手去拍她后背：“笑什么？”杨采采皱眉。
“哈哈哈！绝了！杨采采，”阿芷喘着气，冲她狠狠竖起大拇指：“真没瞧出你这蔫葫芦里有这包猛药，够胆！”
杨采采嘴角抽了抽，她也没想到阿芷能笑成这副德行。
“行，这忙我帮了，”阿芷一把将她从地上薅起来，看她那副骨头散了架的懒散样，眉头拧成了疙瘩。
“可瞅瞅你这副模样，灰头土脸，别说进宫，靠近皇城根都得让金吾卫当流民叉出去，谁信你是普阳县公家金尊玉贵的小娘子？”
“哪儿脏了？就一天没洗沐。”杨采采低头看看自己。
“啧，”阿芷鼻子一抽，利落地捂上口鼻，嫌弃地退开半步，眼神都不带瞟她的：“身份文牒带没？县公府的信物呢？”
“大概……在阿爷书房里锁着吧……还有这个，”杨采采从颈间扯出一块玉佩：“普阳县公嫡系才有的东西不常见，怕宫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不识货。”
“朝廷盯着你们普阳县，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了，你没点数？”阿芷眨眨眼，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连县公书房都敢撬？真豁出去了，先去洗洗，味儿冲鼻子。”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往浴房拖。
两个婢女小跑着跟进来伺候，杨采采没推拒，由着她们剥掉外衫，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她盯着浴房屏风上漏进来的一线惨白日头，闭上眼。
长安到了。
江霖舟那催命的暴君，就在这皇城根下喘气儿呢。
第二天清早。
阿芷嫌杨采采规矩不够硬，硬把她塞给自个儿在长安重金请的女博姜氏。
姜女博一身板正，头上银簪插得纹丝不动，开口就考校，从《女则》问到应对进退。
杨采采眼皮都不眨对答如流，走步，莲步轻移，裙裾不摇；奉茶，手腕稳当，滴水不洒；提起公主皇子该如何行礼应对更是分毫不差。
一套下来，姜女博那张严肃脸绷得更紧了嘴角耷拉着。
“挑不出错。”她憋出西个字，语气像吞了只苍蝇。
阿芷惊得差点合不拢嘴，杨采采心里却古井无波。这身子被普阳县那位打磨了足足十一年，那些刻板的规矩早就用烙铁烫进了骨头缝里，十八岁的她曾为此沾沾自喜。
可现在？杨采采心底一声冷笑，规矩？脸面？在刀架脖子、全家性命悬于一线的当口，屁用不顶，普阳县家要活命，就得有权，要么，就得让那坐在龙椅上、能定人生死的活阎王信你、护你。
她阿爷那套清高风骨、宁折不弯的活法救不了命，那她就豁出去，什么贵女尊严，什么世家脸面，只要能护住阿爷、阿娘和阿兄的命，让她跪着舔暴君的靴子都行，脸面？那是活人才配讲究的玩意儿。
就冲这份破釜沉舟的狠劲儿，宫里那些繁文缛节，对她来说简首比喘气儿还自然。
姜女博不甘心地斜眼瞥了阿芷两次，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点掌声。
“成了？”杨采采问。
“嗯，”姜女博从鼻腔里哼出声，“没得教。小娘子何时学的规矩？师从何人？”
“九岁起，十一年，阿娘请的女博。”
“老身这把年纪，竟比不过普阳县无名女博教出来的丫头，丢人！丢尽了长安女博的脸。”她薄薄的嘴唇气得首哆嗦。
“姜女博，不是……”杨采采想辩解。
“落后太多了。”
姜女博咬牙切齿，眼冒凶光：“加课，从明日起，一周五次，一次两个时辰，老身就不信扳不回来。”她死攥着阿芷的手，阿芷疼得龇牙，回头狠狠剜了杨采采一眼，眼神哀怨里又透着一丝看好戏的笑。
杨采采无所谓地耸耸肩，她哪知道这姜女博胜负心重得跟斗鸡似的。
眼瞅着姜女博撸袖子就要开练，阿芷赶紧生拉硬拽把杨采采拖了出来，逃也似的离开那低气压的屋子。
姜女博气哼哼追出来，硬是把一本砖头厚的《女则》塞进阿芷怀里，阿芷恼得回手就把书砸在坐榻上。
“烦死了，事儿还不够多。”
“怪我。”杨采采说。
“关你屁事。”阿芷没好气地翻白眼：“规矩好又不是错，就是这好得忒邪乎了点。”
“没好到那份上。”
“你十五岁时来府里玩，同我一起跟姜女博学规矩，你走步还同手同脚呢，夜里偷摸悬梁刺股了？”阿芷凑近了逼问。
杨采采面不改色地点头，阿芷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搂住她肩膀用力晃了晃：
“行啊你，小看你了。这么想逃出普阳县那地方？连命都不要地练？”
阿芷认准了她是个被家里逼疯、离家出走的叛逆贵女，杨采采乐得她这么想，省了解释。
姜女博前脚刚走，阿芷后脚就把她拽进了衣阁，开始翻箱倒柜。
“这件，还有那件粉藕色的，那套水绿的也拿来。”她指挥着婢女，把一堆长安时兴的襦裙、半臂往杨采采身上招呼。
杨采采像个精致的偶人，被婢女们摆弄着换了足足九套衣裳，最后被硬塞进一件娇嫩得能掐出水的粉色齐胸襦裙里，束胸带狠狠一勒，勒得她眼前发黑，差点背过气去。阿芷这才拍着手叫好：
“成了，就这身！好看！”
阿芷身量纤细，杨采采骨架更圆润些，带着少女的丰腴，这衣裳勒得她胳膊生疼，腰像是要断，她吸着气，艰难地朝阿芷伸手：
“不行……太小……喘……喘不上……”
“小什么小！”阿芷白她一眼：“如今长安就兴这，越显身段越好，宫里那些贵人眼睛更毒。”
“喘不上气……也算时兴？”杨采采恼火地扯着紧束的领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