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烬的气息细若游丝，几乎不可辨。她额头那曾闪耀着生命光泽的符文，此刻也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光芒微弱，似乎随时都会彻底熄灭。这鬼地方，荒芜得连根杂草都奢侈，冰冷刺骨，比他过往认知中任何一处绝境都要来得纯粹，来得彻底。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活物，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仿佛被凝固。顾砚收紧手臂，更用力地抱紧怀中的苏烬。她冰凉的身体紧贴着他，这点微弱的重量，便是他在这无边死寂中唯一的锚点，唯一的念想。
毫无征兆，一种难以名状的“声响”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并非耳闻，而是首接穿透皮肉，撞击在神魂之上。尖锐，却又粘稠。顾砚闷哼一声，太阳穴突突首跳，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窝疯狂的蜜蜂，嗡嗡作响，又像是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正试图撬开他的头骨，在他的识海里肆意搅动。剧痛之下，他几欲抱头翻滚，却死死克制着，不能惊扰怀中的苏烬。这不是凡俗的声音，这东西根本不通过耳朵。它带着一种陈腐的怨毒与化不开的绝望，丝丝缕缕，无形无质，却又无孔不入，仿佛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吞噬。
亡魂。无数被剥夺了轮回，被永恒困锁在此地的亡魂。它们在哭嚎，在哀求，更在疯狂地试图撕裂、同化任何带着温度的活物。
“滚开！”顾砚喉间挤出低吼，每一字都带着神魂的震颤。手臂再次收紧，将苏烬更深地埋入自己怀中，试图隔绝一切侵扰。他不能让她本就脆弱的魂魄再被这些无休止的怨气侵蚀。
幽冥烬火自他掌心汹涌升腾，暗色火焰交织成一个不甚稳固的护罩，将两人勉强包裹。火焰无声地舔舐着周遭的灰暗，散发出一种连这些亡魂都为之本能战栗的死寂威压，暂时将那些刺耳的低语逼退了些许。力量如同开闸的洪水般迅速消耗，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灰败。这薄薄的护罩，在此刻便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孤舟，承受着来自西面八方、无边无际的怨念冲击。
那些低语不仅仅是噪音，更带着一种阴险的蛊惑之力，它们在诱导他放弃，放大他心底最深沉的恐惧与绝望。“放弃吧……一起沉沦……”“好孤独……你也来陪我们……”玄霄宗的清心法诀在几近干涸的识海中艰难流转，冰冷的真元如同涓涓细流，勉力维持着他神智的最后一丝清明。
苏烬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恶意，无意识地向他温热的怀中缩了缩，鼻尖轻轻蹭着他的衣襟。这全然依赖的姿态，让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狠狠一痛，随之涌起的，是更加不容置疑的守护决绝。
混乱嘈杂的亡魂低语中，顾砚强迫自己冷静，试图分辨。渐渐地，他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情绪。那并非纯粹的恶意，也非单纯的毁灭欲望。它们只是在重复着某些古老而悲伤的调子，诉说着一些被遗忘得太久太久的痛苦。这些亡魂，或许并非生来邪恶，它们只是……被困住了，永远地。
“什么鬼东西？”顾砚眉头紧锁，眼前这状况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比宗门典籍里记载的任何一种邪祟都要诡异。
低语的内容似乎也随着他心绪的微妙变化而变得清晰了些许：“解脱……谁来……放我出去……”“好冷……好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破碎的呢喃断断续续，怨毒之意减弱，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头发堵的可怜与无助。它们渴望自由，向往着早己遗忘的温暖，还有对自身处境的无尽迷茫。它们并非只知吞噬血肉的怪物，它们也曾是有情有欲的生灵，只是被某种不可抗力剥夺了一切，徒留残魂在此永恒受苦。
顾砚周身燃烧的幽冥烬火，那股融合了苏烬本源力量的独特火焰，此刻竟成了吸引这些亡魂的唯一光源。它们畏惧火焰中那股寂灭万物的威压，却又本能地被其中蕴含的一丝奇异生机，或者说，一种真正“归处”的可能性所吸引。亡魂们不再疯狂冲击护罩，反而小心翼翼地、迟疑地向着火焰靠近，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姿态。
这景象着实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顾砚心念急转，难道……他尝试性地控制了一缕幽冥烬火，不再是纯粹的防御与排斥，而是带着一丝极细微的引导之意，如同一条无形的触手，向着距离最近、形态也相对完整的一个魂体探去。他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想找到离开这个鬼地方的路。或许，他真的可以为这些可悲的灵魂做些什么。而苏烬的力量，在这其中，也许便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那一丝幽冥烬火，轻柔地触碰到了那个魂体。
瞬间，顾砚的脑海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轰然炸开！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汹涌而至。
第一个画面，来自一个女子的视角。她在哭泣，她在黑暗的旷野中赤足奔跑，发丝凌乱，脸上满是泥泞与泪痕。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咆哮，以及地面传来的、如同鼓点般密集的震动，仿佛有某种体型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狰狞巨兽正在追逐。视野的尽头，隐约可见滔天洪水如立起的巨壁，正吞噬着一切。绝望，彻骨的绝望。然后，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这些记忆碎片真实得可怕，冰冷得刺骨。无数陌生的情感与经历如同钢针般刺入他的神魂，让他识海翻腾，胀痛难忍。但他强忍着不适，如同一个在沙漠中迷途三日、濒临渴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泓甘泉，贪婪地汲取着这些宝贵的信息。
每一次主动的触碰，都会带来一段新的、残缺的记忆。
金戈铁马，血染长空，那是战火纷飞的铁血年代，无数英魂在不甘的怒吼中倒下。古老苍凉的祭祀歌谣在空旷的神庙中回荡，神秘的符号闪烁着幽光。平凡的农家小院里，夫妻两人在夕阳下为了一块新做的麦饼拌嘴，孩子在一旁咯咯傻笑，那是短暂而温馨的日常。紧接着，天空撕裂，大地哀鸣，末日降临般的恐怖天灾骤然爆发，吞噬了所有生灵的希望。
这些记忆碎片，宛如无数块散落在地的拼图，在他的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试图重组。渐渐地，这个死寂空间的过往，勾勒出了一个模糊而惨烈的轮廓。这里，曾经是一个无比繁盛、生机勃勃的世界。后来，一场无法形容的毁灭降临了，所有的生灵都在绝望中化为亡魂，被永远地禁锢在了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上。
就在顾砚感觉自己的神魂快要被这些庞杂的信息撑爆时，一股更为庞大、更为磅礴的记忆洪流猛地冲入他的意识。
这一次，他看到了一个相对清晰而完整的画面。一座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黑色祭坛，静静地矗立在灰败的天空之下，如同一头蛰伏了万古的远古凶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苍凉与不祥。祭坛的表面，铭刻着无数扭曲、诡异的符文，那些符文仿佛活物一般缓缓蠕动，隐隐透出令人作呕的淡淡血光。
在那座黑色祭坛的最高处，静静地立着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看不清面容，辨不出男女，只能感觉到一种极致的孤高与……疯狂。那人影似乎正在进行某种古老而邪异的仪式。
随后，便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万物凋零。
顾砚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连灵魂都在颤抖。怀中的苏烬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这祭坛，以及祭坛上那道模糊的人影，恐怕就是解开这个世界所有谜团，甚至找到离开此地方法的关键所在。
“原来……是这样……”顾砚低声自语，声音沙哑。他低下头，看向怀中依旧昏迷不醒的苏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了然。或许，他融合了苏烬本源力量的幽冥烬火，之所以能与这些亡魂产生如此奇特的联系，并非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