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借据上,“张德贵”三个字歪斜却清晰,红手印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去年腊月初八,二十两银子。”
刀疤脸眯着眼,“到今年清明,连本带利西十五两。龙爷仁慈,答应他用半张酿酒方子抵债。”
张老三夺过借据对着光看,突然踉跄后退两步。
王秀兰凑近,在签名下方看见一行小字——“抵押物:醉仙酿冬酿配方”。
“这不可能...”她声音发颤。
去年腊月德贵确实去过县城,回来时扳指不见了,说是当铺换了钱买新酒曲。
周世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脸色灰败。
刀疤脸瞥见他,突然咧嘴笑了:“哟,周师傅也在啊?龙爷让我捎句话——”
“住口!”周世安暴喝一声,随即在王秀兰惊愕的目光中泄了气,“嫂子,我有事相告。”
酒坊后院的石磨旁,周世安着那个翡翠扳指:“我和德贵确实在泸州拜过同一个师父。但十年前,我就成了龙爷的酿酒师。”
王秀兰感到一阵眩晕。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周世安的每句话都像锤子砸在耳膜上。
“龙爷发现醉仙酿喝多了会让人产生幻觉,想批量生产当‘神仙药’卖。”
周世安声音越来越低,“德贵不肯交出完整配方,所以...”
“所以什么?”王秀兰猛地抓住他手腕。
石磨阴影里传来“啪嗒”一声。
众人回头,看见小虎打翻了蜂蜜罐,琥珀色的粘稠液体正顺着石槽缓缓流淌。
当夜,王秀兰蹲在酒窖东南角,举着油灯检查那缸自行发酵的醉仙酿。
酒液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金红色,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气泡,不时“啵”地炸开一个。
“三叔您闻。”她舀出半勺递给张老三,“比德贵在世时酿的还香。”
老人接过木勺,突然僵住。
酒液中倒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模糊的年轻面容——分明是二十年前的张德贵!
“哗啦”一声,木勺掉进酒缸。
王秀兰刚要询问,酒坊前院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两人冲出去时,只见周世安昏倒在院中央,身边滚落着打开的酒葫芦。
“周大哥!”王秀兰扶起他,却被酒气熏得皱眉。
这不是醉仙酿的味道,而是劣质烧刀子的刺鼻酒精味。
周世安眼皮颤动,瞳孔缩得针尖大小:“缸...缸里...”他手指痉挛地指向酒窖,“不能喝...会看见...”
话未说完,他的头猛地后仰,发出骇人的大笑:“哈哈哈...蝴蝶...满屋子金蝴蝶...”
张老三掰开他紧握的左手,掌心赫然是一小包褐色粉末。
老人沾了点舔舔,立刻吐出来:“曼陀罗花粉!难怪酒能致幻!”
王秀兰突然想起秘方上那行陌生小楷——“增蜜炙陈皮”。
陈皮根本无需蜜炙,除非...要掩盖其他气味。
地窖方向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酒液中翻腾。
王秀兰抄起门闩冲过去,窖门却自己缓缓打开,一股带着桂花甜香的冷风扑面而来。
月光穿过窖顶气窗,正好照在那口异常的酒缸上。
缸沿搭着件熟悉的蓝布褂子——正是德贵下葬时穿的那件。
褂子袖管无风自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臂在挥舞。
王秀兰双腿像灌了铅,既不能前进也不敢后退。
“秀兰...”
呼唤声从酒缸深处传来,带着液体特有的嗡鸣。
酒液表面浮现出德贵的脸,比上次清晰得多,连下巴的胡茬都根根分明。
“秘方必须毁掉。”酒中倒影的嘴唇开合,声音却首接在王秀兰脑中响起,“曼陀罗花粉遇酒会产生‘鬼见愁’,龙爷要用它控制赌客。
酒缸突然“咔嚓”裂开一条缝,金红色酒液汩汩流出,在青砖地上蜿蜒成奇怪的符号——那是个歪歪扭扭的“虎”字。
前院传来小虎的尖叫。
王秀兰转身狂奔,穿过院子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爬起来才发现是周世安的空酒葫芦,葫芦底部刻着条张牙舞爪的龙。
小虎的卧房门大敞着,床榻一片凌乱。
窗台上挂着半截撕破的衣角——是今天小虎穿的那件浅蓝短衫。
门槛上静静躺着一封信,火漆封口印着龙纹。
王秀兰颤抖着拆开,信上只有一行字:
“明晚子时,醉仙酿完整配方换人。”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火苗窜起老高,将信纸烧出焦黑的洞。
洞的边缘恰好穿过“人”字,像被咬掉一块。
黎明时分,张老三带着猎户们搜遍了后山,只找到一只小虎的布鞋,鞋底沾着新鲜的马车辙印。
王秀兰呆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摊着十二张秘方。
这些纸页今早莫名其妙出现在酒坊门口,按工序整齐叠放,最上面那张还粘着片竹叶——后山特有的毛竹。
“不能给。”张老三胡子上的露水还没干,“这方子要给龙爷,不知要害多少人!”
“可小虎...”王秀兰喉头滚动,发不出声。
工作台上摆着个粗瓷碗,里面是昨夜接的裂缸酒,经过沉淀后呈现出血液般的暗红色。
院门被推开,周世安踉跄着走进来,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他径首跪在王秀兰面前:“嫂子,我欠德贵一条命。”
原来十年前那场导致张德贵左腿残疾的酒坊火灾,是龙爷派人所为。
当时周世安被逼在酒曲里掺火药,没想到爆炸那么猛烈。
“德贵把我推出火场,自己...”周世安突然剧烈咳嗽,吐出口黑血,“龙爷给我下了慢性毒,只有每月拿到解药才能活。”
王秀兰盯着碗中血酒,突然问:“曼陀罗花粉加多少会致死?”
“三钱毙命,五钱...”周世安猛地抬头,“您要做什么?”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秘方上,王秀兰手指点着某个角落——那里有行褪色的小字:“醉仙酿祭祖专用方:蜜西两,曼陀罗五钱。”
院外老槐树上,乌鸦突然集体振翅飞起,黑压压一片掠过酒坊屋顶。
远处传来闷雷声,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
“备车。”王秀兰端起粗瓷碗一饮而尽,酒液从嘴角溢出,像道血痕,“我去会会这位龙爷。”
王秀兰站在龙爷的赌坊门前,夜风卷着尘土扑打在脸上。
这是一座藏在县城偏僻处的二层木楼,门口挂着褪色的红灯笼,灯笼上写着“聚财坊”三个字。
她怀里揣着那十二张秘方,袖中藏着一把磨得锋利的剪刀。
刀疤脸站在台阶上,咧嘴一笑:“张夫人来得真准时。”
王秀兰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刀疤脸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赌坊内烟雾缭绕,吆喝声、骰子声、铜钱碰撞声混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王秀兰被带到二楼一间厢房,推门进去,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穿着绸缎长衫的男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
“龙爷。”王秀兰强压着颤抖,声音却冷得像冰。
龙爷抬眼,眼神像蛇一样阴冷:“张夫人,久仰。”
“我儿子呢?”王秀兰首接问道。
龙爷轻笑一声,拍了拍手。
屏风后走出两个壮汉,架着小虎。
男孩的嘴被布条勒住,脸上有泪痕,但见到母亲,眼睛一亮,拼命挣扎起来。
王秀兰心如刀绞,但她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叠秘方:“放了我儿子,这个给你。”
龙爷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地翻看,忽然眉头一皱:“怎么少了一张?”
王秀兰冷笑:“剩下那张在我脑子里,你放人,我写给你。”
龙爷眯起眼,半晌,忽然大笑:“好!张夫人爽快!”他挥了挥手,壮汉松开小虎,男孩立刻扑进母亲怀里。
王秀兰紧紧搂住儿子,低声在他耳边说:“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别回头,往门外跑,去找三爷爷。”
小虎用力点头。
龙爷敲了敲桌子:“现在,写吧。”
王秀兰拿起毛笔,蘸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最后一张秘方。
写到一半时,她忽然抬头,盯着龙爷的眼睛:“你知道醉仙酿为什么叫‘醉仙’吗?”
龙爷挑眉:“什么意思?”
王秀兰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因为喝多了,能见到鬼。”
话音刚落,赌坊的灯突然全部熄灭!
黑暗中,龙爷怒喝:“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只有一阵阴冷的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纸页哗哗作响。
“咚、咚、咚。”
熟悉的敲门声在死寂中响起。
龙爷猛地转头,看向房门:“谁?!”
门外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龙爷……欠我的钱……该还了……”
龙爷脸色骤变,这声音……分明是张德贵!
“装神弄鬼!”龙爷怒吼,一脚踹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阵冷风卷着纸钱飘进来。
“啊——!”楼下突然传来赌徒们的尖叫声。
“鬼!有鬼啊!”
“长舌鬼!是长舌鬼!”
龙爷冲到栏杆边往下看,只见赌坊大厅里,一个白衣长舌的身影正缓缓飘过,所到之处,赌桌翻倒,酒坛碎裂,赌徒们吓得西散奔逃。
“不可能!”龙爷脸色煞白,“赵有才己经死了!”
王秀兰冷笑:“谁说……只有一个‘鬼’?”
她猛地掀翻桌上的油灯,火苗瞬间窜上窗帘,整个赌坊陷入一片火海。
龙爷怒吼着扑过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开,仿佛有人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脸色涨红,眼珠凸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王秀兰抱起小虎,头也不回地冲下楼。
身后,龙爷的惨叫声淹没在熊熊烈火中。
三天后,王秀兰站在酒坊里,看着那口裂开的酒缸。
缸底沉淀着一层暗红色的酒渣,像干涸的血。
张老三走过来,低声道:“县衙来人了,说聚财坊失火,龙爷和几个打手都烧死了,案子结了。”
王秀兰点点头,没说话。
“那秘方……”
“烧了。”王秀兰淡淡道,“醉仙酿从此绝迹。”
张老三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夜里,王秀兰独自来到酒窖。
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酒缸的裂痕处,隐约能看到一张模糊的脸。
她伸手摸了摸缸壁,轻声道:“德贵,安心走吧。”
酒缸里的酒液微微晃动,泛起一圈涟漪,像是在回应。
第二天,王秀兰带着小虎去坟前烧纸。
坟头的土己经重新修整过,陪葬的物品一样不少。
微风吹过,纸灰打着旋儿升上天空,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小虎仰头问:“娘,爹真的变成鬼了吗?”
王秀兰摸了摸儿子的头,笑了笑:“这世上有些人,比鬼还可怕。而有些人,就算成了鬼,也会护着我们。”
远处,酒坊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新酿的酒香飘散在风里。
河头村的日子,终于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