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晒谷场上的积雪被踩成黑褐色的泥浆,民兵们用白灰画出的警戒线在朝阳下泛着刺眼的光。王会计被反绑着双手押上临时搭建的主席台时,他崭新的"的卡"中山装第三个扣子还豁着口——那是仓库那晚被铁皮桶刮掉的。台下的社员们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一片雾障,几个半大孩子骑在歪脖槐树上,冻红的手抓着树皮,眼睛却死死盯着台上。
"带犯罪分子王德贵!"
刘书记的扩音喇叭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公社文书老周展开判决书的手在发抖,纸页上"投机倒把罪"五个黑体字被寒风刮得哗哗作响。陈大山站在证人席上,看见王会计的解放鞋鞋底还粘着晒硝场的蓝粉末,在雪地上拖出几道诡异的痕迹。
"经查实——"刘书记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震得电线杆上的冰溜子簌簌掉落,"王德贵自1987年6月起,利用职务之便盗用公社公章,伪造化肥调拨单七次!"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李瘸子拄着拐杖往前挤,他去年分的责任田因为用了掺假化肥,亩产少了三成。几个妇女怀里抱着的《红旗》杂志被挤掉在地上,内页里夹着的化肥票被踩进泥里——那是王会计上月才发的"优待券"。
县公安局的吉普车后厢打开时,浓烈的硫磺味混着寒气扑面而来。刑警老马戴着手套举起那个炸变形的铁皮桶:"经地区公安局化验,桶内残留物含硝酸钠32.7%,硫磺15.3%——"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和正月十五爆炸现场的土壤成分完全一致。"
赛场东头突然传来哭声。王建军被他娘揪着耳朵拖到台前,少年胸前的团徽不知何时己经被反了。他裤兜里露出的半本《青年自学丛书》被民警抽出来,翻到折角的那页——《简易化学实验》章节上全是铅笔做的爆炸配方笔记。
"这不是我写的!"少年突然尖叫,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崽。老马从公文包取出放大镜,照向书页边缘的指纹——蓝莹莹的硫氰酸钾反应下,五个指纹清晰可辨。
最致命的证据是县化工厂会计抬出来的铁皮箱。打开时锈蚀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本账册——每本扉页都贴着王会计与李科长的分成记录,最新那页写着:"88年1月,硝30斤,硫15斤,分30元整",旁边还按着血指印。
公社礼堂临时改成的合议庭里,县法院来的审判员正在翻《刑法》单行本。泛黄的书页停在第一百一十七条,铅笔批注的"情节特别严重"几个字力透纸背。王会计的辩护人——一个刚从地区司法学校毕业的小伙子,正结结巴巴地念着《关于当前办理经济犯罪案件具体应用法律的若干问题的解答》。
"根据1985年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释..."年轻人的眼镜滑到鼻尖,"被告人虚报冒领化肥指标的行为,应属于投机倒把罪中的'以次充好'..."
"放屁!"李瘸子突然从旁听席站起来,假腿砸在长条凳上咣当响,"他掺的是化工厂的废渣!我家的冬小麦..."老人从怀里掏出把枯黄的麦穗摔在桌上,穗粒上诡异的蓝色霉斑让审判员皱起眉头。
公诉人默默推过来一摞文件。最上面是省农科院的检测报告,王会计掺假的"硝土"里铅含量超标47倍。底下压着三张泛黄的照片——去年因中毒住院的三个孩子的诊断书,症状栏都写着"重金属中毒"。
礼堂外的喇叭突然播放起《运动员进行曲》,破旧的扬声器把旋律扭曲得不成调子。审判长站起来时,头顶的国徽正好映着从气窗射进来的一缕阳光。
"被告人王德贵,犯投机倒把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犯危害公共安全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犯贪污罪..."审判长的声音在念到"数罪并罚"时突然拔高,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王会计的假领子己经完全被汗水浸透,脖子上挂着的毛主席像章不知何时掉了,只剩半截红线在寒风里飘。当法警给他戴上手铐时,陈大山看见他手腕上那块上海表早就停了——指针永远停在爆炸发生的时刻:七点西十分。
押解犯人的解放卡车开走时,车尾扬起的雪泥溅在公社大门的新标语上。几个知青正踩着梯子刷"改革开放"的红色大字,被覆盖的旧标语"以阶级斗争为纲"还隐约可见。
陈大山在仓库墙角找到了小花。小丫头正用树枝拨弄着半融的雪堆,下面露出被炸飞的《十万个为什么》残页。焦黑的纸页上,她用铅笔在火药配方旁画了个大大的叉,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爹说这个会炸到手"。
晒硝场那边传来铁柱的吆喝声。新安装的电动片皮机正在试运行,传动皮带是用那张带着月牙疤的牛皮裁的。县报记者对着机器"咔嚓"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陈大山看见硝池的冰层下,今春第一簇嫩绿的水草正悄悄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