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铜锁咔嗒落下时,婉清正对着窗棂上的蛛网发怔。指尖还留着早朝时叩首青砖的凉意,陈贵人膝行两步呈上的那卷密信在眼前晃成一片墨影——她认得那字迹,是去年冬日替皇子抄《千字文》时落的笔,可“联络前朝余孽”的谋逆之词,却像淬了毒的银针,狠狠钉进金銮殿的青砖缝里。
“娘娘,膳房送了百合银耳羹。”宫女琉璃的声音带着颤音,青瓷碗搁在案上时,碗沿磕出细碎的响。婉清盯着碗中沉浮的花瓣,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封贵妃那日,皇帝亲手给她布了这道甜汤,说“百合安神,最衬你素净性子”。如今碗沿还凝着描金缠枝纹,人却被一道旨意困在这红墙里,连窗外那株石榴树的影子,都显得格外刺目。
密信上的墨迹在脑中反复晕开。她记得上个月陈贵人抱恙,曾来翊坤宫讨过安神香,彼时对方握着她的手首叹“姐姐宫里连香灰都带着福气”,怎料不过半月,这双手竟举着伪造的密信,在朝堂上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指尖无意识地着案角,那里有道浅痕,是去年皇子抓周时拿玉镇纸磕出来的——那时皇帝抱着孩子笑,说“我儿将来必是个读书的料”,如今这话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刀。
“娘娘,顾答应求见。”琉璃掀开棉帘,冷风卷着几片槐叶灌进来。顾清禾攥着披风闯进来时,鬓角还沾着未化的霜,袖口绣的并蒂莲被风雪揉得发皱:“我刚从尚书府来,李大人接了密信案,正带人查文房典籍署。”
婉清猛地起身,茶盏倾翻在月白裙裾上,晕开深灰的印子:“密信的纸张...可有端倪?”她记得陈贵人呈上的信笺边角微卷,纸纹里嵌着极细的金丝,那是宫里只有主位妃嫔才能用的“云纹雪笺”,可她分明记得,自己素日写信多用素白宣纸。
顾清禾从袖中掏出半片残纸,边缘还带着火烧过的焦痕:“今早我去内务府查领纸记录,发现三月时‘云纹雪笺’曾出库两箱,一箱入了长春宫,另一箱...”她顿了顿,指尖碾过纸面,“记的是‘翊坤宫’,可娘娘您素不喜这等华丽纸品,不是么?”
窗外忽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宣旨声,两人同时噤声。黄绢展开时的簌簌声里,婉清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皇帝命她“静心思过”,翊坤宫上下人等不得踏出宫门半步,连每日给太后请安的例程,都着人暂代了。
“李大人是两朝老臣,断不会冤枉好人。”传旨的周公公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拂尘扫过门槛时带起细雪,落在婉清手背竟有些发疼。她忽然想起陈贵人递密信时,指尖有淡淡的松烟墨香——那是“文渊阁”专供的御墨,寻常妃嫔根本拿不到。
深夜的翊坤宫静得可怕。婉清捏着灯烛凑近妆奁,匣底压着半卷未抄完的佛经,纸页间还夹着片褪色的菊瓣,是去年重阳陪皇帝登高时捡的。指尖划过自己写的“南无阿弥陀佛”,忽然发现密信里“前朝”二字的勾笔,竟与她习字时的习惯分毫不差——可她分明记得,陈贵人曾说过“最厌佛经里的弯弯绕绕”,又怎会模仿她的笔迹?
“娘娘,您看这个。”琉璃忽然举着个锦盒凑过来,“方才收拾梳妆台,发现您常戴的翡翠镯子底下压着这个。”盒中躺着半枚玉佩,羊脂白玉雕着并蒂莲,是陈贵人上个月送来的生辰礼。婉清指尖一颤,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御花园,陈贵人曾说“这玉佩原是一对,妹妹戴着正衬肤色”,此刻翻转玉佩,背面果然刻着极小的“苏”字——苏明薇的兄长,正掌管着文渊阁的典籍。
更漏敲了三声时,顾清禾翻墙进来的动静惊飞了檐角的夜鹭。她怀里揣着本揉皱的账册,扉页上“文渊阁墨宝流用记”几个字被雪水洇得发开:“果然查到了,三月十五,苏妃兄长苏明礼曾以‘整理典籍’之名,领走御赐松烟墨十锭。而密信上的墨痕...”她掏出拓印的字迹,在烛光下与账册上的墨印比对,“尾端的金粉闪片,正是文渊阁独有的‘星子墨’。”
婉清盯着那片金粉,忽然想起去年冬日,苏明薇曾笑着说“妹妹的字太素了,该添些金粉才衬身份”。那时她只当是玩笑,此刻却如冷水浇头——原来从那时起,对方就在琢磨着如何把她的字迹,变成刺向她的刀。
“可陈贵人为何甘愿做棋子?”顾清禾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还带着翻墙时蹭的雪水,“她父亲上个月外放云南,按理说该攀附您才是...”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琉璃举着灯冲出去,回来时脸色发白:“是小厨房的张嬷,她说...说看见鬼了。”
废井旁躺着摔碎的青瓷碗,碗底沉着半片冻僵的蝴蝶,翅膀上的金粉正簌簌往下掉。婉清认得这是苏明薇宫里赏的物件,去年中秋她曾见陈贵人用这碗盛过桂花酿。蹲下身时,指尖触到井沿的刻痕——歪歪扭扭的“辰”字,是皇子去年学写字时偷偷刻的,那时陈贵人还笑着说“小皇子将来必是个书法家”。
“去查陈贵人的贴身婢女。”婉清忽然起身,袖中玉佩硌得腕骨生疼,“她上个月说要给母亲请平安符,托我向宫外的静慈庵捐过香油钱...可静慈庵的尼姑,该是持素珠而非戴金钗的。”
子时三刻,李大人的官轿停在翊坤宫门前。婉清隔着窗纱看见他腰间的玉佩一闪,那是皇帝亲赐的“青天鉴”,传说可照见人心鬼蜮。帐中炭火烧得噼啪响,她忽然想起初入宫时,父亲曾教她“遇事不慌,先查其源”,此刻指尖抚过案上未干的墨迹,忽然笑了——原来最危险的陷阱,往往藏在最寻常的笔墨里。
“娘娘,李大人要验您的文房西宝。”琉璃的声音带着忐忑。婉清亲自捧出砚台笔洗,见李大人对着狼毫笔杆端详许久,忽然开口:“这杆‘紫毫玉管’,可是今年端午内务府新制的?”她点头,忽听对方又道:“可密信上的笔锋带侧锋,分明是羊毫所书,娘娘的笔架上,似乎缺了支‘白云’?”
殿中空气瞬间凝固。婉清盯着李大人腰间的玉佩,忽然想起陈贵人上次来借笔,说“想临帖《兰亭序》”,那时她随手递了支羊毫,却忘了要回。指尖慢慢攥紧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扎进掌心——原来连这支笔,都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启禀大人,陈贵人宫里的婢女招了。”衙役的通报惊飞了梁上的燕巢。婉清看见李大人接过供词时,指尖在“文渊阁墨宝”几字上顿了顿,抬眼时目光己多了几分复杂:“贵妃娘娘,这密信的纸张...确是出自长春宫。”
雪不知何时停了。婉清望着窗纸上的月影,忽然想起陈贵人初入宫时,总爱跟着她学簪花,说“姐姐戴玉簪最是好看”。如今玉簪还在妆匣里,人却隔着一道宫墙,在慎刑司的寒风里发抖。帐外传来顾清禾的脚步声,带着未化的雪粒,她知道对方定是去了苏明薇宫中——那半枚玉佩上的“苏”字,该是时候让它见见光了。
烛芯“噼啪”爆响,映得案上密信的墨迹忽明忽暗。婉清忽然伸手将信笺对折,露出背面隐约的水痕——那是泪渍,陈贵人递信时曾悄悄抹过眼角的泪。原来所有的背叛,都藏着不甘的泪,可这后宫里,谁的泪又能洗得净权谋的灰?
五更天的梆子声传来时,翊坤宫的铜锁终于打开。婉清望着天边将明未明的鱼肚白,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宫里的雪看似干净,底下全是陈年的泥。”指尖轻轻擦过案角的浅痕,那里还留着皇子稚嫩的力道——为了这个孩子,她哪怕要搅浑这摊泥,也要护他周全。
李大人的官轿在宫道上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色的车辙。婉清望着轿帘上的“刑”字旗,忽然想起密信里那句“月满则亏”——月相盈亏自有定数,可这后宫的弯弯绕绕,从来不是天定,而是人心在翻云覆雨。
琉璃抱着披风追出来时,婉清正对着石榴树出神。枝头残雪落下,惊起一只灰扑扑的麻雀,她忽然笑了——麻雀虽小,却懂得在风雪里衔紧树枝,而她婉清,又怎能输给这深宫里的风雪?
“备笔墨。”她忽然转身,裙裾扫过阶前残雪,“我要给皇帝写封信,就说...这密信上的‘月满’二字,臣妾记得,原是苏妃去年中秋宴上,亲口教皇子念的。”
琉璃捧着砚台的手忽然一抖,墨汁溅在雪地上,洇开小小的黑洞,像极了密信上那个刻意描重的“月”字。远处传来晨钟,惊起一片寒鸦,婉清望着漫天飞散的鸦影,忽然觉得这宫里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些——可冷也好,至少能让她看清,哪些人是雪中送炭,哪些人,是雪上加霜。
案上宣纸铺开时,笔尖在“陛下”二字上悬了许久。窗外的石榴树影投在纸上,像极了密信里那道模糊的折痕——原来所有的阴谋,都藏在看似寻常的褶皱里,只等有心人去展平,去看见褶皱里藏着的,究竟是血,还是泪。
墨汁滴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圆斑,像极了陈贵人递信时,眼中未落下的泪。婉清忽然想起那年春日,她们在御花园折柳簪花,陈贵人说“愿与姐姐做一辈子的金兰”,如今金兰己断,可这宫里的故事,却才刚刚翻到最腥风血雨的一页。
笔锋落下时,窗外传来宫人们扫雪的声音,簌簌的,像极了密信在金銮殿展开时的响动。婉清忽然笑了——雪再厚,终会化的,可有些人心里的雪,怕是永远也化不了了。
这一局,她输得冤枉,却也看得清楚——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明面上的争斗,而是藏在袖口的那半枚玉佩,是递过来时还带着体温的羊毫笔,是那句“姐姐放心,妹妹帮你”背后,早己算好的棋。
砚台里的墨汁渐渐凝冻,婉清放下笔,指尖抚过纸上未干的字迹。她知道,这封信送出去,未必能立刻洗清冤屈,可至少,能让皇帝看见——这后宫的雪地里,埋着的不只是阴谋,还有人心,和永远不该被辜负的,曾经的情分。
琉璃捧着信笺出去时,晨光正爬上宫墙。婉清望着那道金色的边,忽然想起初入宫时,皇帝牵着她的手说“这宫里的墙虽高,却困不住真心”。此刻指尖触到冰冷的窗棂,她忽然笑了——真心?在这红墙里,真心早该冻成雪地上的冰渣了,可她偏要捡起来,看看这冰渣里,能不能长出新的春天。
远处传来皇子的啼哭声,奶娘哄着“小主子莫怕,娘娘在呢”。婉清忽然转身,裙角带起一阵风,吹乱了案上的信纸——密信也好,阴谋也罢,只要她还活着,只要皇子还在,这一局,就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像撒了把碎钻。婉清望着飘落的雪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这宫里的水,从来都是清浊难分。”指尖接住一片雪花,转瞬化在掌心,她忽然明白——与其等雪化,不如自己做那把火,哪怕烧得遍体鳞伤,也要让这深宫里,照进一丝真正的光。
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臣妾恳请陛下明察”几个字,在风雪里微微发颤。婉清忽然想起陈贵人被拖走时的眼神,那不是恐惧,而是解脱——原来在这宫里,连背叛都带着无奈,可她婉清,却连无奈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身后,还有个叫“母亲”的身份,容不得她退,更容不得她输。
窗外的石榴树在风雪里摇晃,却始终没落下最后一片叶子。婉清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棵树,哪怕被雪压弯了枝桠,也要拼命护着枝桠间那点未化的暖——那是皇子的笑,是顾清禾的眼,是哪怕全世界都怀疑她,却依然有人愿意为她翻墙而来的,一点真心。
墨汁终于冻住了,笔尖凝着小小的冰珠。婉清忽然拿起那支羊毫笔,在砚台里重重一戳——既然有人要用她的字迹害人,那她就偏要让这字迹,成为撕开阴谋的刀。
雪越下越大了,可翊坤宫里的灯,却比任何时候都亮。婉清望着窗外的风雪,忽然觉得这寒冷竟有些亲切——至少在这冰天雪地里,所有的伪装都会被冻住,而真相,终将像春芽一样,从雪底下钻出来,哪怕带着血,也要见一见光。
这一局,她输了开头,却未必会输结局。毕竟在这深宫里,活到最后的,从来不是最聪明的人,而是最能等的人——等雪化,等春归,等那个能让所有阴谋都无处遁形的,破晓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