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铜鹤漏的滴水声混着太极殿外的更鼓声,在青石板上敲出冷硬的节奏。顾相握着笏板的指节泛白,余光瞥见右班首的苏明薇之父苏太傅捋着胡须,袖口绣着的云纹随动作轻轻晃动——那是前日太后赏的蜀锦,如今却叫他瞧出几分阴鸷来。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尖细嗓音划破殿内沉雾,陈贵人攥着帕子的手在广袖里抖得厉害。她昨日收到黑衣人塞在首饰匣里的信,若不今日呈递密信,远在蜀地的胞弟便要断了双腿。鎏金烛台映得她额角冷汗发亮,踉跄着迈出朝班时,玉佩撞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陛下!臣妾有密信呈奏!”她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叩首时发簪上的东珠磕在石阶上,滚落两步停在皇帝脚边。御案后的玄衣帝王抬了抬眼皮,看见那珠子沾了灰尘,像极了去年婉清替他研磨时,不小心蹭在宣纸上的墨点。
密信展开的瞬间,朝堂掀起低低的哗然。蝇头小楷落在素白信笺上,“北疆防务图己托心腹转交”“月前送来的虎符可堪大用”等字句刺得人眼疼。顾相猛地抬头,看见皇帝捏着信笺的指节泛白,龙袍下摆被御案角勾出一道褶皱,像极了那年暴雨夜,他在御书房看见陛下揉碎的那封密报——同样的字迹,同样的落款“清”字多勾了一笔。
“陈贵人,”皇帝的声音沉如寒潭,“你可知指证皇妃通敌是何罪名?”
殿内落针可闻。陈贵人忽然想起昨夜黑衣人临别时的话:“婉清若倒,你的位分便是本宫的踏脚石。”她盯着皇帝腰间的九龙玉带,那是去年婉清亲自绣的穗子,此刻正随着帝王的呼吸轻轻晃动,像极了悬在她头顶的索命绳。“陛下明鉴,此信……此信是臣妾昨夜在翊坤宫附近拾得,那字迹……臣妾不敢欺君!”
右班中突然走出个五品御史,甩着水袖尖声弹劾:“翊坤宫竟敢私通前朝余孽,此等大罪若不严查,恐伤天威!”他袖口的补丁晃得人眼花,顾相认出这是苏太傅安插的棋子,前日刚收了苏家送来的端砚。果然,苏太傅紧接着出列,胡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芦苇:“陛下,事关社稷安危,老臣请旨彻查翊坤宫!”
“慢着。”左侧传来沉稳的嗓音,顾相抬头,见自己的长子顾明修捧着笏板上前,玄色朝服上的獬豸补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密信真伪尚未可知,此刻惊动中宫恐生乱象。臣请陛下先命专人核验笔迹,再做定夺。”
殿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卷着未化的残雪扑在朱漆门上。皇帝盯着信笺上的“清”字,想起婉清总说这个字该像“山间溪水,曲首自然”,可眼前这个“清”,三点水写得极重,倒像是……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苏明薇曾捧着婉清的字帖来讨教,说要学“娘娘的端庄笔锋”。
“准。”皇帝将信笺拍在御案上,宣纸边角卷起,露出背面暗纹——那是宫中只有主位妃嫔才能用的云纹笺,可婉清素日节俭,向来用的是素白笺。顾相注意到这处细节,指尖在笏板上敲了敲,余光瞥见苏太傅的眼皮跳了跳。
陈贵人忽然想起黑衣人递信时的冷笑:“笺纸是从翊坤宫库房拿的,陛下若派人查,必定能查到蛛丝马迹。”她膝盖发颤,想起昨夜在长街被黑衣人抵住后心的触感,那把匕首的刀柄上,刻着小小的“苏”字——当时太害怕,竟没注意到。
早朝散时,晨雾尚未散尽。顾相走过金水桥,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抽噎,回头见陈贵人被两名女官扶着,发间的东珠不见了,露出额角被石阶磕出的红印。“顾相……”她忽然抓住他的袖摆,指甲掐进云锦里,“求您告诉婉清姐姐,我……我没得选……”话未说完,便被女官强行拖走,尾音消散在冰凉的晨风中。
翊坤宫内,婉清正替皇子描红。小皇子握着笔歪歪扭扭画着“人”字,忽然抬头:“母妃,为什么外面的人都说你坏?”毛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深色的圆。婉清盯着那团墨渍,想起方才小厨房太监冒死送来的消息:陈贵人在早朝呈了密信。
“阿彻记得吗?”她忽然放下笔,从妆奁里取出半块玉佩,那是她入宫时母亲缝在衣襟里的,“去年冬天,你不小心打翻了热汤,却说是乳母没抱稳。为什么呀?”
小皇子眨眨眼:“因为不想乳母被骂。”
“对呀,”婉清指尖着玉佩边缘的缺口,那是儿时被她摔裂的,“有些话看似是真的,却未必是真心。就像这玉佩……”她忽然顿住,盯着皇子笔下的“人”字——那捺画得极长,竟与密信里“清”字的勾角一模一样。
“来人,”她忽然起身,“把我这半年的手书都找出来,再去请太医院的刘院判来。”窗外的梅枝被风吹得乱颤,几片残雪落在窗纸上,渐渐融成水痕,像极了陈贵人方才在朝堂上落下的泪。
太极殿内,皇帝捏着密信对着阳光细看。宣纸夹层里,几缕极细的金线若隐若现——这是苏府特有的织金笺,去年冬日,苏明薇曾用这样的纸抄过《女诫》送他。“陛下,”贴身太监小心翼翼递上茶盏,“要不要传翊坤宫娘娘来?”
皇帝忽然想起昨夜婉清在御花园折梅的样子,她穿着月白氅衣,鬓边别着朵新开的红梅,说要给皇子做胭脂。那时他指着她发间的花笑:“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连喜好都孩子气了。”此刻指尖触到信笺上的墨痕,还有些发潮——这信,分明是新写的。
“去告诉顾相,”他忽然将信笺折成两半,“让他亲自查这个案子。另外……”目光落在案头未拆的西域香料上,那是沈月璃昨日送来的,“派人盯着苏府的马车,近日若有太医出入……”话未说完,便被窗外的鸽哨声打断,一只灰扑扑的鸽子掠过宫墙,像极了多年前,他在冷宫墙角看见的那只受伤的雀儿——那时它的翅膀下,也沾着这样的血痕。
陈贵人被软禁在钟粹宫的消息传来时,婉清正对着满桌手书比对字迹。刘院判举着放大镜细瞧,忽然指着一张笺纸道:“娘娘看这‘清’字,您习惯在‘青’部的竖画末尾顿笔,可密信里的……”他忽然住了嘴,盯着婉清腕间的玉镯——那是当年太后赏赐的,镯身上刻着的云纹,竟与密信笺纸的暗纹一模一样。
“刘院判可知,”婉清忽然拿起密信,对着烛光转动,“这纸上的金粉,是苏府独有的‘流霞金’?去年上元节,苏妃曾用这样的纸给本宫写过贺帖。”她指尖划过“北疆防务”西字,墨香里竟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那是苏明薇常用的香粉味道。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顾清禾带着一队侍卫闯了进来,鬓角还沾着残雪:“不好了,陈贵人她……她在钟粹宫吞了金!”婉清手中的密信飘然落地,纸上的“清”字正对着她足尖,像个咧开嘴的笑——她忽然想起陈贵人初入宫时,总跟在她身后喊“姐姐”,说最喜欢她宫里的百合香。
夜漏三更,皇帝独自坐在御书房。案头摆着顾相刚送来的验查结果:密信笺纸确属苏府,墨迹里掺着只有太医院才有的“定心散”——那是苏太傅当年主管太医院时,常用的安神药。他忽然想起今早陈贵人跪叩时,发间落的那朵秋菊——那是婉清昨日赏给各宫的,唯有苏明薇宫里没送。
“陛下,”太监轻声禀道,“翊坤宫娘娘求见,说有东西要呈给您。”
皇帝捏了捏眉心,抬眼看见婉清抱着一卷画轴进来,衣摆上还沾着未化的雪。她展开画轴,竟是幅《秋菊图》,右下角题着“乙未年秋,清儿学画”——那是她入宫前一年的字迹,比密信上的,多了几分未脱的稚气。
“陛下可知,”她忽然指着画中一朵墨菊,“这花瓣的勾法,与密信里‘清’字的尾笔一模一样。当年教我画画的先生,正是苏太傅的门生。”话音未落,画轴边缘忽然飘落张字条,上面是极潦草的小字:“丙戌冬,龙胎调包……”
皇帝猛地站起身,龙袍扫过案上茶盏,青瓷碎成几片,滚到婉清脚边。她看着那些碎片,想起今日在皇子房里发现的细节——密信上的“北疆”二字,写成了“北彊”,而她教皇子写字时,曾笑说“彊”字难写,不如用“疆”。
“去把苏明薇传来。”皇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落在婉清腕间的玉镯上——那是太后临终前交给她的,说“见镯如见母”。此刻烛火摇曳,镯身的云纹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极了二十年前,他在咸安宫看见的那幅画卷——画卷里的女子抱着襁褓,襁褓角上,绣着与婉清今日腕间玉镯同款的云纹。
陈贵人的尸体被抬出钟粹宫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苏明薇站在长春宫窗前,看着那具裹着草席的身子从甬道经过,指尖掐进窗框里。昨夜黑衣人回报说,陈贵人临吞金前喊了句“苏妃饶命”,可她明明叮嘱过,要把罪名全推给前朝余孽的。
“娘娘,”婢女捧着鎏金手炉进来,“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苏明薇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看见自己眼角的细纹——她今年己满二十西,进宫五年,却连个皇子都没怀上。指尖触到发间的红宝石步摇,那是今早苏太傅悄悄塞给她的,说“成则母凭子贵,败则满门抄斩”。她忽然想起方才路过翊坤宫时,看见婉清抱着皇子站在檐下,孩子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惊飞了枝上的雪。
御书房的门“吱呀”打开时,她听见顾相正在说话:“……笺纸上的流霞金,只有苏府工坊能制,去年腊月二十八,苏太傅曾亲自去取过十匹。”苏明薇指尖冰凉,忽然想起那夜在沈月璃宫中,她看着对方舞袖上的金线笑:“妹妹这飘带,倒像极了我宫里的笺纸。”
“苏妃,”皇帝的声音比殿外的雪还冷,“你可知罪?”
她忽然跪下,发间步摇磕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余光瞥见婉清立在皇帝身侧,袖中露出半幅襁褓——那纹样,竟与她母亲当年留给她的半块肚兜一模一样。喉间泛起腥甜,苏明薇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抱着她哭,说“明薇啊,你得进宫,苏家的命都在你身上”。
“陛下,”她仰头望着龙椅上的男人,忽然笑了,“您可知晓,二十年前咸安宫那场大火,烧的不只是掌事宫女,还有……”话未说完,便被皇帝拍案声打断:“够了!来人,将苏妃软禁长春宫,未经宣召不得外出!”
婉清看着苏明薇被拖走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发间的红宝石步摇——那坠子的形状,竟与自己襁褓上缺失的那块玉佩边缘吻合。殿外传来晨钟,她摸了摸皇子的小脑袋,听见皇帝在身后轻声说:“清儿,明日陪朕去冷宫看看吧,那里……有些旧物该见见光了。”
雪又下起来了。翊坤宫的暖阁里,皇子趴在桌前描红,这次写的是“真相”二字。婉清盯着他笔下的“真”字,忽然想起今日在御书房看见的那半张字条——“龙胎调包”旁,画着个小小的“苏”字。炉中炭火爆开轻响,她伸手替皇子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他颈间的长命锁——那是皇帝亲自让人打的,锁面上刻着“天家血脉”西个字,此刻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多年前,母亲抱着她在雪地里走时,头顶那轮永不坠落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