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化作了粘稠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二嘎子瘫靠在断墙上,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像在吞咽冰冷的砂砾。
寒意早己不是皮肤的感觉,而是钻进骨头缝里,啃噬着最后的热量。
他眼皮沉重,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模糊——角落蜷缩的母子像两团更深的阴影,身边徐北裹着污秽布条的身体像一截冰冷的朽木,那半桶水在废墟缝隙透下的微弱光斑中,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光泽。
“水”。
那点水在黑暗中像一颗微弱的星辰,吸引着所有濒临熄灭的生命。
二嘎子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干裂的嘴唇每一次开合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火烧火燎。他不敢想那水的滋味,更不敢想它消失后的绝望。
他用尽力气,将目光重新钉在徐北脸上。
徐北的脸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嘴唇干裂的缝隙被水浸润过的地方,颜色稍微深了一点点,像龟裂土地上的一点可怜湿痕。
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喉结滚动,仿佛耗尽了徐北积攒的最后一点力气,此刻他又陷入了更深的沉寂。
二嘎子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徐北的鼻端。
指尖传来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冰冷,时断时续,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二嘎子的心猛地揪紧,沉入无底深渊。
他不敢收回手,就这么僵持着,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指去捕捉那随时可能彻底消失的生命信号,仿佛这样就能把它留住。
时间在绝望的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角落里,一首埋着头的女人,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难以察觉的、被巨大痛苦和虚弱压抑着的蠕动。
她的头微微抬起了一寸,又无力地垂落回去,但方向却朝着水桶。
枯瘦如柴的手臂从破败的衣襟下艰难地抽出,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地面,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开始拖着身体,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那半桶水爬去。
她的动作牵动了怀里的婴儿。
那襁褓中的小生命,之前连微弱的啜泣也消失了,此刻被惊动,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发出了一声比蚊蚋还细弱的、带着水音的抽噎,随即又沉寂下去。
这声微弱的抽噎在死寂中却如惊雷,狠狠砸在二嘎子的心上。
二嘎子猛地惊醒,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他看到女人正以蜗牛般的速度挪向那象征生的水桶,她的目标如此明确,动作如此卑微又如此决绝——为了怀里那奄奄一息的孩子。
一股混杂着酸楚、恐惧和本能的警觉瞬间攫住了他。
那点水!那是北哥吊命的药!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目光死死盯住女人伸向水桶的手。
那只手,枯槁得如同冬日的老树根,沾满污垢,指甲断裂,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离水桶的边缘越来越近。
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目光的灼热和身体的紧绷。她的动作顿住了,那只伸向水桶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她没有抬头,深埋的头颅依旧对着冰冷的地面,仿佛所有的勇气和力气都用在向水桶移动上。
她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抖动,不是哭泣,而是极致的虚弱和压抑的悲鸣。
她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像一尊被痛苦凝固的雕塑,无声地传递着一种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乞求——为了那口可能救活她孩子的水。
二嘎子的心在胸膛里疯狂擂动。
一边是气息奄奄、需要水维持最后生机的北哥,一边是同样濒死、为了孩子卑微爬行的母亲。
那点水,根本不够分,给谁?选择谁活下去?这残酷的命题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污黑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徐北被污秽布条包裹的伤口边缘。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他看见那灰布(女人给的那块)渗出的液体颜色似乎更深了,不再是单纯的污水,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浑浊的黄色。一股极其微弱、却足以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混杂在军装的恶臭中,顽强地钻入他的鼻腔。
感染!
这个认知像冰锥刺穿了二嘎子混乱的思绪。用日军军装布条包裹伤口,果然带来了更可怕的后果!北哥的伤口在化脓!
即使有那点水吊着命,这污秽的感染也足以在几个时辰内要了他的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扒下污秽的军装,喂那几滴水,用女人给的布和刮过的军装布条包扎——这些在死亡边缘的挣扎,此刻在狰狞的感染面前,显得如此徒劳和可笑。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抬起手指的意念都消失了。
他看着女人那只悬在空中的手,看着那半桶水,看着徐北死灰般的脸和伤口边缘的腐败痕迹,再看看女人怀中那个毫无声息的襁褓……
活下去的代价,不仅仅是背负污秽,吞咽绝望。
它更是在这污秽与绝望的泥沼中,眼睁睁看着希望一点点腐败、熄灭,却连挣扎的力气都己耗尽。
废墟外,一阵沉闷的炮声由远及近,大地似乎都随之呻吟了一下。
更多的尘土簌簌落下,落在水桶里,落在女人僵硬的背上,落在徐北被污秽布条包裹的伤口上,也落在二嘎子空洞失焦的眼中。
炮火无情地提醒着,这个黑暗的角落,并非被世界遗忘,而是被死亡牢牢地攥在手心,随时可能彻底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