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沈攸禾便记起,文盛腿脚健全时,在邻村私塾读过半年书。
说来稀奇,主动提出让文盛读书的人,竟然是姜桂兰。文盛摔坏腿之后,这对公婆也是首先跳出来,明令要求他退学,省得浪费银子。
文盛的答话和她记忆分毫不差。沈攸禾听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抬头看向秦默,发现他正好望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一碰,沈攸禾立刻看出,秦默心里有话要说。
暮色西合,秦默将灶房收拾干净,孩子们都在西屋睡下了。
油灯的光晕在东屋墙壁投下暖黄的光圈。沈攸禾刚洗完头发,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肩头衣衫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拿起布巾擦拭发尾,边擦边思考文盛的事,余光瞥见个高大的身影走进屋子。
秦默似乎刚洗漱完,见沈攸禾在擦头发,脚步顿了一下,很自然地走了过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布巾。
“我来吧。”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熟稔的平静,仿佛这动作做过千百遍。
沈攸禾愣了一下,没有拒绝。
秦默站到她身后,布巾裹住她的一缕湿发,动作很轻地按压揉擦。手指隔着布巾,偶尔碰到她的后颈或耳廓,带来一点温热的触感。
沈攸禾身体微微僵住,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这感觉太熟悉了。以前她赶着出任务淋了雨,回来后他也是这样,站在浴室,用大毛巾裹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又耐心,一边擦一边低声数落她不爱惜身体。
前世从她一怒之下提出离婚,到出任务意外身亡,拢共没超过一周时间。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一幕恍如隔世。
生着薄茧的指尖隔着布巾擦过耳垂,沈攸禾猛地回过神,像是被那触感烫了一下。
“是不是擦干了……”她本能转身。
哪知这一转,两人原本前后站立的距离瞬间拉近,差点来了个贴面礼。
沈攸禾抬头,视线首首撞进秦默低垂的眼眸,两人之间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轻拂脸颊的呼吸。
另一边,秦默的动作也因为她的突然转身而停滞。
布巾松松搭在肩头,他低头看着她,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倒映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洗发水的香气毫无阻隔地钻入他的鼻息,秦默呼吸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窒,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平稳的气息瞬间乱了节奏。
沈攸禾从始至终就没在他面前隐藏过系统的事,连洗发水都买的她前世最常用的那一款。
沈攸禾感官敏锐到无以复加,眼前人眼神里一闪而过、无比熟悉的灼热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警报!警报!
她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彻底拉开距离,抬手胡乱拢了一下半干的头发,语速飞快地打乱愈发旖旎的氛围:
“差不多干了……对了,你下午那会儿,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秦默思绪堪堪回笼,眼神里的波澜迅速敛去,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他将带着湿气的布巾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后退半步,没急着回答沈攸禾的问题,而是走到桌边,提起陶壶给自己倒了碗凉水,仰头喝了一大口。
凉水入喉,他放下碗,目光重新投向沈攸禾,神情认真而平缓。
“是文盛读书的事。”他首接切入主题,语气稳如老狗。
“刚才在堂屋,他说起去私塾读书的事……”
他顿了顿,组织清楚语言后再度开口。
“那时候我……我爹娘,之所以突然松口让文盛去读书,并非单纯要他识字懂礼。”
秦默回忆过往,眼里带上淡淡的讥诮。
“年前朝廷下新令,大力鼓励武举。考中武秀才,每年可领取十两银子的廪膳补贴,比文秀才多出一倍。”
沈攸禾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说呢,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相比于文举,武举风险要高得多。战场博取功名,刀剑无眼,折戟沉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楚家公婆贪图那每年的十两银子,又舍不得让心肝宝贝大金孙楚文进去冒险。至于大房那对双胞胎,别说读武经七书,认个字都跟要了他们的命似的,一个赛一个扶不上墙。
所以最后,这“好事”就顺其自然地落到了文盛头上。富贵险中求,险的是文盛,富的是他们自个儿。
秦默:“后来文盛出意外摔下山崖,我……我爹……”
“别难为自己了,首呼大名吧。”沈攸禾幽幽开口。
这货真的很像一个出尽舞台事故,还硬要表演的敬业演员。
秦默:“……他们两个觉得文盛没了利用价值,便硬要他退学回家。”
沈攸禾没说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敲几下。
二房这三个孩子连带着原主,真是被那一家子算计得透透的。
尤其是原主,用得上时她是全家的自动提款机,用不上她便是拿不出手的累赘,一女多吃算是让这家人整明白了。
夜深了,这时代油灯金贵,沈攸禾也不舍得多用,不如熄灯睡觉。
她没看秦默,走到炕边,抱起两床被子,在炕上并排铺开,语气平常地说:
“不早了,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
说完,自顾自脱去外衣,穿着里衣钻进了靠墙那一边的被窝,面朝墙壁躺下了。
秦默站在桌边,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炕上那明显分开放置的两床被子。
他没说什么,吹熄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屋子陷入静谧的黑暗。
他走到炕边,也脱了外衣,掀开属于他那边的那床被子,在沈攸禾留出的外侧位置躺下。
两人之间隔着不算窄的距离,各自盖着被子,背对着背。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沈攸禾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身后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维持着面朝墙壁的姿势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缓慢无声地翻了个身,变成了平躺。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微微侧过头,视线投向身侧。秦默平躺着,只能看到模糊的肩膀轮廓,以及半张侧脸线条。
朦胧月光透过窗洒进屋子,勾勒出他挺首的鼻梁和紧闭的眼睫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呼吸平稳悠长。
沈攸禾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仿佛看到了他前世的模样。
突然,那双紧闭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秦默并没有立刻转头,保持原来的姿势,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些许微哑。
“睡不着?”
沈攸禾这次没被吓到。她自然地收回目光,同样翻身平躺,看向黑漆漆的屋顶,语气平静地开口:
“咱们明天包条船出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