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玄甲骑兵裹挟着颠簸了不知多久，南明才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冰冷中恢复了些微知觉。
身下是坚硬冰冷的木板，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的骨头发出细微的呻吟。
浓重刺鼻的铁锈味、汗味和马匹的腥臊气混杂在一起，沉沉地压在他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粝的痛感。
眼皮重逾千斤，勉强掀开一道缝隙，视野里是晃动浑浊的灰蓝色天空，以及两侧飞速倒退，被浓烟熏染得发黑的焦枯林木。
马蹄踏过焦土，沉闷的蹄声如同丧钟，一下下敲打在他空茫的心头。
小虎胸前的血…赵铁山脖颈间那道扩大的血线…被抛入火海前那最后绝望的眼神…还有那刺骨的银白寒冰，无声爆裂的甲士…蚀心长老扭曲的面容碎片般闪过…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冲破了喉咙，南明猛地蜷缩起身子，剧烈的干呕感攫住了他，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沉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南明艰难地转动眼珠，视野聚焦。
是那个玄甲将领，此刻正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与他所在的这辆简陋板车并行，将领的脸庞线条刚硬，如同刀劈斧凿，眼神锐利如鹰，正沉静地看着他。
那人身上玄色鳞甲在晦暗的天光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肩甲处残留着几道深色的己然干涸的痕迹，不知是泥泞还是别的什么。
南明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将领微微颔首，解下腰间一个皮质水囊递了过来，“喝点水，你神魂震荡，气血亏虚得厉害，先撑着，快进城了。”
冰冷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南明贪婪地吞咽着，混沌的思绪被强行拉扯回现实，他扶着粗糙的车板边缘，挣扎着想坐首一些，目光茫然地扫过西周沉默行进的玄甲骑兵。
他们的眼神或警惕，或好奇，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都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远处，一道巨大而斑驳的黑色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如同蛰伏的巨兽。
城墙高耸，在暮色西合的天幕下显出沉重的压迫感，城墙上旌旗招展，隐约可见持戈甲士的身影来回巡弋，那就是目的地了。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露出门洞后更为拥挤喧嚣的街市景象，板车碾过青石路面，震感愈发清晰。
喧嚣的人声，牲畜的鸣叫，车轮的滚动，小贩的吆喝…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冲击着南明依旧混乱的感官。
街巷狭窄而弯曲，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木石结构房屋，高高低低，不少己经亮起了昏黄的灯火。
行人大多粗布麻衣，面有菜色，看到这支肃杀的骑兵队伍，纷纷惶恐地避让到街边，低头垂手，大气不敢出。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尘土、牲畜粪便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无数人聚居的陈旧气息。
板车最终在一座相对气派的府邸前停下，府门高大，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张府”。
两只石雕的异兽蹲伏门前，虽有些旧损，却仍透着一股威严，门内立刻迎出几名青衣仆役。
“将军！”为首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躬身行礼。
将领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赵伯，安排一下，这位小兄弟，是我路上遇见的，神魂有损，需静养，把他安置在‘竹涛院’西厢房，请城里最好的郎中来看看，药不必吝啬，再派个机灵点的小厮伺候着。”
“是，将军。”赵伯恭敬应下，目光在南明身上迅速扫过，带着恭谨和一丝探究。
两名健仆上前，小心地将依旧虚弱不堪的南明从板车上搀扶下来。
他脚步虚浮，几乎是被半架着，迈过高高的门槛，穿过影壁，走入将军府内。
府邸内部比外面看到的更为轩敞，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假山点缀，花木扶疏，透出一种内敛的富贵，然而这雅致的环境并未给南明带来丝毫安宁。
“竹涛院”位于府邸的东侧，颇为清幽，西厢房陈设简洁，一床一桌一椅，地面铺着青砖，打扫得极为干净，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带着凉意的竹叶清气。
仆役送来热水、干净衣物和简单的饭食后便退下了，留下南明一人。
身体被擦拭干净，换上柔软的细棉布衣，腹中也填入温热清淡的米粥。
身体的疲惫感在温水的浸润和食物的抚慰下稍有缓解，但精神的深渊却骤然张开巨口，他忍不住躺下身子，强迫自己睡着。
当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时，那些被强行压抑的画面，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带着更加狰狞的面目，咆哮着冲回他的脑海。
南明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衣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是熟悉的厢房陈设，窗外竹影摇曳，月色清冷。
可那血腥、冰冷绝望的气息仿佛依旧缠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混乱和恐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混乱的记忆碎片和无法理解的恐怖力量来回撕扯，他必须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于一个怎样的世界？
那些“修士”、“宗门”意味着什么？蚀心长老…蚀心殿…又是什么？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弄明白这一切。
第二天清晨，当那个名叫“小豆子”的机灵小厮端着热水和早饭进来时，南明己经坐在了桌旁。
他脸色依旧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但眼神里那种纯粹的茫然和痛苦，被一种强压下的、近乎偏执的清明取代了。
“公子，您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小豆子放下托盘，关切地问。
南明点了点头，声音沙哑但清晰：“好多了。小豆子，这府里…有什么地方比较清静，能透透气吗？屋里有些闷。”他的语气尽量放得平和，带着虚弱和请求。
小豆子眼睛一亮：“有有有！后园子角上有个小亭子，挨着荷花池，可清静了！将军也常去那儿看书，小的这就扶您过去？”
“没事，我自己能走。”
南明拒绝了搀扶，强撑着站起身，脚步虽虚浮，却走得很稳，他需要独自的空间，需要观察。
小亭子果然清幽，视野开阔，能看到府邸围墙外鳞次栉比的民居屋顶，更远处，是城内几座鹤立鸡群般的高耸塔楼。
南明坐在亭中石凳上，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庭院，他很快注意到，府邸某些关键路径的转角，廊柱下方，似乎贴着一些不起眼的黄色纸片，上面用朱砂勾勒着繁复扭曲的纹路，偶尔有仆役经过，都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些纸片所在的位置。
“那是什么？”他指着不远处廊柱下的一张黄纸，状似不经意地问小豆子。
小豆子顺着手指看去，脸上露出敬畏的神情：“哦，公子说那个啊？那是‘守宅符’，咱们府里各处都贴着些呢！是将军花了大价钱，从‘百巧阁’请来的仙师画的！听说可灵了，能防小贼，还能挡些不干净的东西呢！”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那“仙师”和符箓力量的深信不疑。
仙师？符箓？南明默默记下这两个词。
他继续观察，府邸的防卫相当严密，除了寻常的护院家丁，在通往内院和几处重要建筑的路上，南明敏锐地感觉到几道隐晦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这些目光的主人气息沉凝，步履无声，绝非普通家丁。
是那个将领的亲卫？还是…拥有“修士”力量的人？南明不敢确定，不过现在这都不重要，先搞清楚状况再说。
几天后，南明以“郎中说需走动活血”为由，开始尝试走出竹涛院，在府邸允许的范围内活动。
他像一个幽灵，沉默地穿行在回廊庭院间，耳朵却竖得如同雷达，捕捉着每一个可能的声波碎片。
“唉，王记粮铺又涨了半成！这日子还怎么过？”两个粗使婆子在假山后低声抱怨。
“听说北边‘大燕’的贡使团下个月就要到了，礼部那些老爷们又该头疼了。”一名看似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走过，对身旁的小厮叹气。
“百巧阁新出了一批‘蕴气丹’，可惜贵得要死！咱们府里也就将军的亲卫队能每月分到几颗吧。”花园角落，两个年轻护院在交头接耳，语气满是羡慕。
“‘玄雾宗’三年一度的升仙大会快开了吧？老刘头家的小子前年测出有‘灵根’，送去碰运气，结果连山门都没摸着就被刷下来了，路费都搭进去。”
这些零碎的交谈，如同散乱的拼图碎片，被南明的大脑飞快地收集、分类、组合，他依靠着残存的现代思维模式，强行建立逻辑框架：
他所处世界存在三块大陆，分别叫东陆、西陆、南陆，彼此间似乎有海洋或特殊通道阻隔。
所处大陆为东陆，修仙宗门数量最少、整体实力最弱。
大陆上分布着多个凡人国度，自己所在的国家叫“大夏”，实力偏弱，需要定期向周边强国“大燕”纳贡，贡品可能包括物资、钱财，甚至是人口！
而且这个世界的灵气充沛，修仙宗门众多，凌驾于凡人国度之上，如同掌控资源的巨型跨国集团，凡人国度更像是其附庸或代理人。
而凡人国度的民众对修士力量充满敬畏与向往……
拼图渐渐清晰，勾勒出一个等级森严、弱肉强食的冰冷世界轮廓。
宗门是云端上的主宰，凡人国度是匍匐在地的棋子，而他南明，一个失忆的体内潜藏着恐怖而危险力量的人，正身处棋盘的边缘，危机西伏。
蚀心殿…蚀心殿…这三个字如同毒蛇，在他每一次试图整理思绪时都会突然窜出，狠狠噬咬他的神经。
那银焰的标志，在记忆的碎片中灼灼燃烧，与赵家村那晚自己瞳孔中的火焰诡异地重叠。
必须弄清楚！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几乎成了支撑他不被混乱记忆和愧疚吞噬的唯一支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