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的光景,李莲花几乎未曾离开过魏忠贤书房的偏阁。
如山的账册堆在他面前,从本朝初年到如今,每一本都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他一页页翻过,指尖沾染了墨痕与岁月的尘埃。
那些枯燥的数字,在他眼中却仿佛活了过来,跳跃、排列、勾勒出一幅幅不为人知的隐秘画面。
亏损,亏损,还是亏损。
每一年的记录,都以惊人的相似重复着“天灾频仍,颗粒无收”或“盗匪横行,修缮靡费”的字眼。
李莲花将几册关键年份的账目并排摊开,手指在几处看似不相干的支出上轻轻敲击。
户部侍郎的影子,似乎在这些数字间若隐若现。
这不仅仅是贪墨,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皇庄的收益悄无声息地引向别处。
而魏忠贤,显然己经嗅到了不对劲。
他需要的,是一把能精准切开这张网的刀,而不是一堆模糊的猜测。
这日午后,魏忠贤处理完手头几封密折,目光投向偏阁。
“小李子,可有眉目了?”
李莲花放下手中的最后一本账册,起身走到魏忠贤书案前,躬身。
“回公公,奴才愚钝,大致梳理出一些脉络,只是……”他微微停顿。
魏忠贤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但说无妨。”
“奴才发现,这几处皇庄的亏损,并非始于近年。早在十几年前,账目上便开始出现异常。”
李莲花取过一张纸,提笔迅速写下几个年份和对应的亏损数目,以及同期户部某些官员的升迁记录。
“尤其是丰台、通州两处皇庄,其管事太监更迭频繁,但每一任的账目,亏损缘由都大同小异,皆指向天灾与修缮。”
“然而,奴才查阅了钦天监同期关于京畿天候的记录,以及工部关于大型修缮的备案,多有不符之处。”
魏忠贤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户部那边,如何解释?”
“奴才未曾惊动户部,只是从往年旧档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李莲花垂首,“例如,丰台皇庄有一年报称水患冲毁半数田地,需银三万两修缮堤坝、补偿佃户。但当年京畿并无大汛记录,反倒是户部侍郎张大人老家,在那一年重修了祠堂,盛况空前。”
魏忠贤的动作停了。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
李莲花能感觉到魏忠贤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
他没有首接点破贪腐的链条,只是将事实摆出来,将那些看似无关的线索串联起来。
如何定性,如何处置,那是魏忠贤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户部有人在里面捣鬼,监守自盗?”魏忠贤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奴才不敢妄议朝臣。只是这些账目间的矛盾,着实蹊跷。”李莲花将姿态放得极低,“或许……是底下的人办事疏忽,错漏了记录。”
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既指出了问题,又给了魏忠贤一个可以对外发作的由头——底下人办事不力。
魏忠贤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疏忽?好一个疏忽!”他拿起李莲花写的那张纸,细细看着。
“你做得很好。”魏忠贤放下纸张,“咱家没看错你,确实是块好料子。”
“奴才惶恐,能为公公分忧,是奴才的本分。”
“此事,咱家自有计较。”魏忠贤站起身,在书案后踱了几步,“你将这些账册中可疑之处,一一整理出来,列个条陈给咱家。”
“奴才遵命。”
“记住,今日之事,除了你我,不得有第三人知晓。尤其是你查阅钦天监和工部档案的细节,烂在肚子里。”
李莲花心中一凛,“奴才明白。”
魏忠贤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很聪明,小李子。咱家喜欢聪明人。”
但太聪明的人,若不能全然为己所用,便会成为心腹大患。
李莲花退出书房时,只觉得那道目光依旧如芒在背。
他知道,这次的考题,他答得不错,至少魏忠贤是满意的。
但魏忠贤最后那句话,以及那个眼神,让他清楚,信任远未建立。
他展现的价值越大,对方的疑心或许也会越重。
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他需要利用好每一次机会,在魏忠贤这把刀劈开的缝隙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机,以及……那些隐藏更深的秘密。
魏忠贤看着李莲花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手指在桌上那张写满数字的纸上轻轻一点。
“张诚啊张诚,你的手,伸得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