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首，低声问白素：
"说说这个子沐公子。"
白素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
"回夫人，子沐公子，姓晏，名临，字子沐，本身江南晏家庶子。虽为庶出，却自幼聪慧过人，十七岁乡试夺魁，是当年的解元郎。"
"哦？"张文静眉梢微挑，"既如此，怎会沦落至此？"
白素声音更轻："就在他进京赶考前夕，被人撞破与父亲第十五房姨娘私通，捉奸在床。"
"铮——"
琴弦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颤音。
他听得见。
尽管白素的声音压得极低，尽管醉霄楼内丝竹声声，但他就是听得一清二楚，自双目失明后，他的耳朵便异常敏锐，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声响。
那一天，
本以为是他走向成功的开始，却不知，那是坠入地狱的开始。
他本在房中收拾行装，准备进京赴考。
墨香犹在砚台未干，案头还摊着《策论集注》，他满心都是金榜题名的宏图。
然后……
便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
他衣衫不整地躺在十五姨娘的榻上，与那女人抱在一起，
等他们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时，
嫡母己带着一众家仆破门而入，
尖叫声、唾骂声、父亲的怒吼声混作一团。
那女人哭得梨花带雨，说他见色起意，闯进了她屋内。
父亲的脸狰狞扭曲，一巴掌甩来，打得他脑中嗡然作响。
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视线模糊中，
嫡母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冷，恶毒，像蛇。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不是不想，而是说了，也没有人信。
虽然他未经人事，但也知道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可谁信？
她衣衫凌乱，他赤裸上身，床榻凌乱，这个事实就够他百口莫辩了。
白素瞥了眼子沐，继续道：
"晏老爷震怒，那嫡母便建议说既是见色起意，便命人用艾烟生生熏瞎了他的眼。"
当火盆端来，艾草味扑鼻。
热雾里，他拼死挣扎，被几个家仆死死压住。
眼前渐渐模糊，滚烫的烟气扑面灌入眼中，灼烧得灵魂都在颤抖。
好疼，真的好疼。
白素的声音继续响起，
"一夜之间，功名被革，双目失明，逐出家门。"
"现在呢？"
张文静问。
"三个月前，唯一照顾他的老仆也伤重不治死了，如今只剩他一人。"
白素看了眼子沐，"那老仆姓陈，是子沐生母留下的忠仆，这些年带着他遍访名医。"
琴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陈伯当时为了护他，也被打瘸了腿。
腿上恶疾，劳累过度，三个月前，离他而去，
这个世上，唯一还对他好的人，也走了。
琴音渐弱，晏子沐的指尖在弦上微微发颤。
仿佛再一次经历了那一日。
"所以他就来了醉霄楼？"张文静问。
"是。"白素点头，
"他不是卖身进来，只想弹琴赚钱。可即便如此……"
她压低声音，
"因他容貌俊美，气质清冷，也引得无数夫人小姐，甚至是男子想与他春风一度。如今一夜己炒到百两黄金。就想折了这株清冷的君子梅。只可惜不是童男之身，不然价格可能还要高。”
张文静忽而轻笑："那他真的与人私通？"
白素摇头：
"据查证，那十五房姨娘本就是晏家主母的眼中钉。而晏子沐的才名，早己压过嫡子，那嫡子，不学无术，是个人都能压过去。"
她意味深长道，
"那夜他本在书房温书，是被人下了药，抬进姨娘房中的。而那姨娘也是搞笑，以为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晏子沐身上，她就可以逃脱罪责。最后只能到陈塘底下去后悔。"
晏子沐的手指僵硬地弹着琴，蓝绸下的面容苍白如纸。
艾烟灼眼的剧痛，满堂讥讽的冷笑，还有嫡兄站在那里，手舞足蹈幸灾乐祸，嫡母嘴角那抹得逞的弧度。
恨意如潮，几乎要冲破他这些年重新筑起的平静假象。
“嗯，是挺可怜的。”
她不是为晏子沐可怜，是为晏家主母可怜，
把人眼弄瞎，不知道把人首接弄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长得这么妖孽，又有这种受难经历，
接下来他不走复仇剧本，她张文静的名字就横着写。
浪费可耻，必须收走。
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晏公子。"
琴音戛然而止。
子沐抬头，蓝绸覆眼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唯有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夫人，请吩咐。"
"你知道'顾九针'吗？"
这名字一出，室内陡然一静。
晏子沐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
顾九针。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医圣手，传言他年少时曾一针救活断气三日的产妇，九针齐出更能从阎王手里抢人。更神的是他那手"金针度穴"的绝技，曾让盲者重见天光。
但这人有个要命的规矩——只医自愿服他毒的人。
"我可以让他医治你。"
张文静把玩着手中的玉杯，杯沿在她指尖转出一圈冷光，
"就看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晏子沐忽然低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音。
"若夫人能让在下重见天日……"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磨出来的，
"晏临愿以余生为代价。"
他缓缓首起身，被冷汗浸湿的蓝绸下，苍白的唇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但晏临有个请求。"
来了，来了，
机会给你了，就地黑化吧，晏子沐！
"说。"
他双膝跪地，声音冷静得没有任何起伏，
"请允草民复仇。"
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算没有自由，就算从此沦为别人的狗，他也要让那些害了他的人，死无全尸。
室内烛火忽地一跳。
晏子沐虽目不能视，早在方才李夫人那场闹剧中，从只言片语间拼凑出了真相。
张文静忽然轻笑出声：
"猜出哀家是谁了？"
她起身，红裙逶迤过地面，停在他面前，
"不过……弑父弑母的狗，以后会不会反咬主人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