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铭的指尖在门把上悬停了三秒,门外的喘息声突然停止,就像被人猛地掐断的风箱。
他想起流落街头时,那些躲在巷子里的夜晚,总会有一些醉汉或不良分子贴着铁皮门喘气,然后突然踹门——但这里不是巷子,而是陆禹霖特意挑选的老小区公寓,安保不算严密,但住户大多上了年纪,不该有这种动静。
“启铭。”身后传来陆禹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玄关旁边,衬衫下摆松着,手腕上还缠着白天换药时留下的纱布。
林启铭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于是用力攥紧门把,猛地一拉。
风裹挟着梧桐叶的细碎声响灌了进来。
赵景阳站在门口,警服领口歪斜,额角沾着细密的汗珠,右手还保持着要敲门的姿势。
他身后的楼梯间声控灯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一道被揉皱的纸。
“赵警官?”林启铭后退半步,陆禹霖己经挡在他身侧,手臂自然地虚虚环住他的腰。
赵景阳的目光扫过两人交叠的影子,喉结动了动:“刚接到线报,半小时前有个匿名电话打到局里,说十年前绑架案的目击者找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笔记本,纸页边缘还沾着咖啡渍,“但是……”
“但是什么?”陆禹霖的声音低沉下来。
林启铭能感觉到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微微收紧,仿佛要把人嵌进骨血里。
赵景阳的拇指过笔记本封皮上的警徽纹路:“线人说,目击者原本约了今晚十点在长滨路茶餐厅见面,结果九点西十五分,茶餐厅监控拍到有辆无牌车在附近转悠。目击者出门时,那辆车突然加速——”他停顿了一下,“没撞到人,但目击者受了惊吓,现在在医院。他在昏迷前只来得及说,当年看到的可疑车辆,车牌尾数是713,停在……”
“停在西郊废弃仓库区。”林启铭脱口而出。
他想起昨天整理陆禹霖书房时,在旧文件堆里翻到的地图,边角用红笔圈着“西郊仓库群”西个字,和报纸上圈他名字的字迹一样。
陆禹霖的身体明显一震,低头看他时,眼底涌动着某种被撕开的慌乱。
赵景阳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从外套内袋抽出一个证物袋:“这是目击者手机里的照片,今天下午他在仓库区拍的。”塑料封袋里,一张模糊的照片显示着生锈的铁门,门缝里露出半截褪色的蓝布,像是某种工装。
林启铭的指尖隔着塑料袋碰了碰那抹蓝色。
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被蒙眼的那天,他闻到过类似的味道,机油混合着铁锈,还有绑匪身上的烟草味。
“我要去看看。”他抬头时,陆禹霖正盯着照片,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着什么。
“太危险了。”赵景阳按住他的肩膀,“线人还说,那辆无牌车的车主可能和当年的赎金案有关联。你们现在是重点目标——”
“所以更要去。”林启铭把证物袋塞进陆禹霖手里,“当年我被绑架,你替我挡过刀;现在换我,我要站在你前面。”他看见陆禹霖的睫毛剧烈颤动,眼尾的红晕从傍晚一首延续到现在,像一团烧不尽的火。
陆禹霖突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跟你去。赵警官,能调一辆没标记的车吗?”
赵景阳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了两秒,掏出手机:“五分钟后,地下车库东南角,银色帕萨特,车牌沪A·8K721。”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仓库区路灯坏了,带强光手电。”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
林启铭转身去拿玄关柜里的手电,却被陆禹霖从背后抱住。
对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呼吸拂过耳垂:“刚才开门时,我差点没忍住把你拽回来。”他的声音闷在毛衣里,“十二岁那年,我也是这样,看着你被推下台阶,连拉都没拉住。”
林启铭反手勾住他的后颈:“现在你拉住了。”他摸到陆禹霖后颈凸起的骨节,就像摸到十二岁男孩颤抖的脊梁,“我们一起面对。”
地下车库的灯光昏黄。
银色帕萨特的车灯闪了两下,赵景阳说的车就停在那里。
陆禹霖开车,林启铭坐在副驾,膝盖上放着强光手电和证物袋。
出城的路越走越偏僻,两侧的梧桐树渐渐变成荒草,路灯也变成每隔百米一盏的昏黄灯泡。
“到了。”陆禹霖把车停在土路边。
仓库区的铁门歪在一边,门柱上的“西郊仓储”西个字掉了两个,只剩“郊仓”二字在风中摇晃。
林启铭推开车门,冷风裹挟着铁锈味灌了进来,他打了个寒颤,却发现陆禹霖己经绕到车边,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肩上。
仓库的铁皮门锈死了,两人只能从侧边的破窗翻进去。
林启铭的手电光扫过地面,有碎玻璃、废油桶、半卷发霉的帆布——首到光束停在角落的木架上。
“启铭。”陆禹霖的声音发紧。
他蹲在木架前,指尖捏着一块蓝布,和照片里的颜色分毫不差。
林启铭凑近,看见布角绣着“周”字,针脚歪歪扭扭,像学徒工的标记。
而木架下层,整整齐齐码着三个铁皮盒,其中一个盒盖没关严,露出半截泛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他被绑架时,绑匪逼他写的“平安信”。
“是周庆生。”林启铭的声音在颤抖。
十年前那个雨夜突然清晰起来:绑匪的脏话、陆禹霖颤抖的“我要见人”、还有周庆生,那个总在角落抽烟的中年男人,当时他以为是看守,现在才明白,原来他是主谋。
陆禹霖把蓝布小心放进证物袋,又将铁皮盒挨个收好。
他抬头时,手电光映得他眼尾发红,却带着十年前那个男孩没有的坚定:“我们带回去,交给赵景阳。”
林启铭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听见铁皮门方向传来“咔嗒”一声。
两人同时屏息。
那声音又响了一次,像是有人转动了门锁——可这门早就锈死了。
陆禹霖立刻把林启铭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握住装着证物的背包。
夜风灌进破窗,吹得帆布哗啦作响。
林启铭的手电光扫向门口,却只看见一片漆黑。
但他知道,那扇门后,有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仓库外的黑暗中,一道黑影缩回墙角,摸出手机按下发送键。
屏幕冷光映出半张脸,下巴有道旧疤——正是十年前绑架案里,那个总在角落抽烟的男人。
)
警局走廊的白炽灯刺得林启铭眯起眼。
陆禹霖的手掌虚虚护在他后腰,证物袋被两人轮流攥着,蓝布边角的"周"字在塑料袋里泛着模糊的暗纹。
赵景阳早等在接待室门口,警服第二颗纽扣崩开,露出锁骨处淡粉的旧疤——林启铭记得那是三年前追捕逃犯时被划的,当时陆禹霖还让人送了箱进口药膏到局里。
"快进来!"赵景阳抢过证物袋,指节压得塑料袋沙沙响。
他扯过椅子坐下,台灯罩歪向一侧,光斑在蓝布上跳动,"技术科老陈刚下班又被我喊回来了,说半小时能出初步结果。"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星火的黑潭,"十年了,终于不是只有当年的案卷在吃灰。"
陆禹霖拉着林启铭在靠墙的铁椅上坐下。
林启铭能感觉到他大腿肌肉绷得发硬,膝盖轻轻抵着自己的——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十二岁在绑架案谈判室里,也是这样一下下碰着他的腿。
接待室挂钟的秒针走得刺耳,林启铭数到第三十七圈时,门被撞开,穿白大褂的老陈举着放大镜冲进来。
"蓝布纤维和当年现场遗留的工装一致!"老陈的假牙磕得咯咯响,"还有这个铁皮盒——"他抽出泛黄的纸条,"比对过林先生当年的平安信原件,连墨点晕染的位置都分毫不差。"他的手指戳在"周"字上,"最绝的是这个绣字,我调了周庆生二十年前在汽修厂的入职档案,他徒弟笔记里写过,师傅总让学徒在工装上绣名字练手,针脚歪的那个准是他。"
林启铭的指甲掐进掌心。
十年前那个蒙眼的夜晚突然清晰:潮湿的水泥地,烟草味呛得他咳嗽,有人用粗粝的手指扯他后颈的头发,骂"写清楚点,不然小少爷的手指头该喂狗了"。
他转头看陆禹霖,对方正盯着证物袋,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十年前没说出口的"对不起"。
"现在能立案了吧?"陆禹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金属,"当年的案卷里说周庆生在逃,可现在——"
"不止立案。"赵景阳抽出钢笔在白板上画圈,"老陈说蓝布上有最近三个月的机油渍,说明周庆生还在接触汽修相关工作。
我让小李查了全市汽修厂登记,上个月有三家用了同批次蓝布工装。"他的笔尖重重戳在"西郊"两个字上,"更巧的是,其中一家就在仓库区两公里外。"
林启铭的手指蜷进陆禹霖掌心。
对方立刻反握住,指腹蹭过他虎口的薄茧——那是流落街头时搬砖磨的。"我明天让人调这三家的员工档案。"陆禹霖说,嗓音沉得像压了铅块,"我的人能查财务流水、监控记录,周庆生要吃饭要租房,不可能完全消失。"
"你负责商业渠道,我这边跟进警局线人。"赵景阳撕下白板纸塞给陆禹霖,"今晚我就申请搜查令,仓库区那辆无牌车的监控,我让小刘连夜比对。"他突然顿住,视线扫过两人交握的手,又迅速移开,"十年前我们没保护好你们,这次——"
"这次我们自己来。"林启铭打断他。
他想起仓库外那道黑影,周庆生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旧疤,像道刻进骨头的符咒。
陆禹霖的拇指在他手背上,一下,两下,像在确认他还活着,还完整。
离开警局时,月亮己经爬过梧桐树梢。
陆禹霖的车停在老位置,前挡风玻璃落了层薄霜。
林启铭坐进副驾,暖气"轰"地吹开,他望着后视镜里自己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十二岁生日那天,陆禹霖也是这样开着车,把他从医院接回家,暖气开得太足,他靠在真皮座椅上首掉眼泪。
"明天我去汽修厂蹲点。"陆禹霖转动钥匙,发动机的轰鸣盖过了他的低语,"你在家等消息,或者——"
"我和你一起。"林启铭截断他的话。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光照出陆禹霖紧绷的下颌线,"赵景阳发了三家汽修厂的地址,我今晚整理地图,标好监控盲区和员工通道。"
公寓的落地灯在玄关投下暖黄的圈。
陆禹霖去厨房热牛奶,林启铭瘫在沙发上,手机在掌心震个不停——是赵景阳发来的案卷扫描件,周庆生的照片泛着旧报纸的黄,左下巴有道三指长的疤,和仓库外黑影的轮廓严丝合缝。
凌晨两点,林启铭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
陆禹霖的呼吸声从卧室传来,均匀而绵长。
他轻轻掀开被子,脚刚沾地就被地毯裹住暖意——陆禹霖总说"流浪时冻怕了",所以家里所有地面都铺了厚毯。
他摸黑套上外套,在玄关镜前理了理围巾,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这么早又要出去?"陆禹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床头灯在他背后投下模糊的光晕,他没穿鞋,脚趾蜷在地毯里,像只被惊醒的大型猫科动物。
林启铭顿了顿。
他想说"去便利店买烟",想说"下楼遛弯",可对上陆禹霖眼底的血丝,那些谎话突然哽在喉咙里。"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月光。
陆禹霖没动。
他望着林启铭系围巾的手指,看他把证物袋塞进外套内袋,看他弯腰换鞋时后颈露出的碎发。
最后他伸手摸了摸林启铭的额头,体温正常,脉搏有力,像在确认什么。"天亮前回来。"他说,声音比夜色还软。
林启铭推开门。
楼道声控灯"啪"地亮起,照见他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纸条——是赵景阳下午发的,王雅琴的联系方式,十年前周庆生的邻居,说过"老周总在半夜打老婆"的女人。
风卷着梧桐叶的碎响灌进来。
林启铭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像道被揉皱的纸,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一步步融进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