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铭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躺了大半夜。
手机屏幕朝下扣着,却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床头柜都在烧着他的神经。
凌晨一点半,他摸到了枕头下的备用手机——这是他流落街头时养成的习惯,永远藏着一部不被任何人知道的通讯工具。
浴室里传来陆禹霖均匀的鼾声。
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床垫弹簧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吓得他连呼吸都停住了。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在陆禹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了一道银色的边缘。
这个总是把西装穿得笔挺的男人,此刻的睡姿却像个孩子,一只手搭在他原先躺的位置,指尖还蜷着,像是在抓着什么。
林启铭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陆禹霖昨天说“我和你一起去”时的眼神,想起他的西装搭在自己臂弯时残留的体温。
但短信里的“老电影院后巷”就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王雅琴说“他们”,老张病房被烧,周庆生背后的汇款……他必须知道“他们”是谁。
穿外套的时候,袖口蹭到了床头柜,手机“咔嗒”一声翻了过来。
陆禹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挥了挥。
林启铭僵在原地,首到那声轻鼾重新响起,才踮着脚走到玄关。
换鞋的时候,玄关灯的感应开关突然亮了起来,冷白色的光照得他眯起了眼睛——陆禹霖总是说要换成暖光的,说他怕黑。
门刚推开一条缝,背后就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去哪儿?”林启铭的后颈瞬间绷紧,回头看见陆禹霖倚在卧室门框上,睡衣领口敞开着,露出了锁骨,头发乱得像被揉过的云。
他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一点西十分。
“老电影院后巷。”林启铭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实话。
陆禹霖的瞳孔在黑暗中缩了缩,喉结滚动了两下,没说话,转身回了卧室。
林启铭以为他要去睡觉了,却看见他套上了一件深灰色的风衣,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把折叠伞——后巷的地面坑洼不平,总是积着水。
“我送你。”陆禹霖把伞塞进他手里,指尖擦过他的手背,“两点的约定,现在过去刚好。”
老电影院后巷比林启铭记忆中更加破败。
斑驳的红砖墙爬满了青苔,废弃的藤椅堆在墙角,霉味和铁锈味钻进了鼻腔。
陆禹霖落后他半步,皮鞋踩在碎砖上的声音和他运动鞋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两点整,巷口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从阴影中钻了出来,帽檐压得极低,围巾裹到了眼睛下方。
“东西带来了吗?”男人的声音沙哑,就像砂纸擦过铁皮。
林启铭正要说话,陆禹霖突然挡在了他身前,目光扫过男人藏在袖中的右手——那里鼓着一块不自然的形状。
“先证明你不是周庆生的人。”陆禹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上周三晚八点,宏兴纺织仓库失火,是谁干的?”
男人的喉结在围巾后面动了动:“张会计的儿子在重症监护室,需要三十万的手术费。”
林启铭的呼吸陡然一滞。
老张被烧的那天,他在医院守了一整夜,护士说家属凑不出手术费……
“跟我来。”男人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陆禹霖拽了拽林启铭的衣角,示意他落后自己半米。
转过堆着破纸箱的拐角,男人突然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拍在墙上:“十年前绑架案的资金流向明细,陆氏集团那笔五百万,最后进了……”
“进了陆氏海外账户。”林启铭的声音比他更轻。
他手指颤抖地翻开纸袋,最上面一张是银行流水单,收款人栏赫然写着“陆禹霖”。
血液往头顶涌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亮,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陆禹霖的体温还裹在他的外套上,但这张纸却像一把刀,捅进了他刚刚愈合的伤口。
“他当年签了代持协议。”男人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就像摘掉了变声器,“绑匪要撕票,是他求周庆生多等三天,是他让财务把钱打过去当赎金,是他……”
“够了。”陆禹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某种破碎的平静。
林启铭猛地转过身,看见他正盯着那张流水单,月光照亮了他泛红的眼尾,“当年我爸拿你当筹码,要我签股权转让书。他说……他说只要我交出陆氏30%的股份,就保你周全。”
巷口突然传来汽车的鸣笛声,男人猛地扯下围巾,林启铭这才看清他左脸有道旧疤——是王雅琴丈夫工厂的门卫老陈。
老陈冲他比划了个“快走”的手势,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陆禹霖伸手碰他的肩膀,被他像触电般躲开了。
牛皮纸袋“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一张银行流水单被风卷了起来,飘到了陆禹霖的脚边。
“启铭。”陆禹霖蹲下身去捡纸,脊背弯成了脆弱的弧度,“我没告诉你,是怕你知道我用你换股份……”
林启铭后退了两步,后脚跟磕在了碎砖上。
他望着陆禹霖头顶的呆毛,那是他每次揉乱对方头发后都会出现的;望着他风衣下摆被风吹得翻卷,那是他昨天说“这件颜色衬你”时,陆禹霖当场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的。
但此刻,这些温暖的细节都成了刺,扎得他眼眶生疼。
“我去医院看老张。”他抓起地上的纸袋,转身往巷口走去。
陆禹霖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
晨雾弥漫进来,后巷的砖缝里渗出了露水,打湿了陆禹霖脚边的那张流水单,“陆禹霖”三个字渐渐晕开,像一滴没擦干净的眼泪。
林启铭攥着纸袋的手青筋暴起。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杂着远处早班车的轰鸣声。
纸袋里的纸页沙沙作响,每一页都在重复着同一个名字——那个他以为能托付后背的人,那个在暴雨里把他抱进怀里的人,那个说“我和你一起去”的人。
晨光照亮街角的便利店招牌时,他摸出备用手机,给赵景阳发了条短信:“查陆氏十年前代持协议。”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手机在掌心震动起来,是陆禹霖的来电。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始终没有落下。
风卷着梧桐叶从头顶掠过,林启铭望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喉结动了动。
纸袋里的纸张被他捏出了褶皱,其中一页飘落在地上,上面“陆禹霖”三个字在晨光里格外刺眼。
他弯腰去捡,却看见纸背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启铭,别怕,我在。”
林启铭的鞋跟碾过便利店前的水洼,溅起的水珠渗进裤脚,凉意顺着皮肤往上爬。
他攥着纸袋的手指发白,纸背那行小字被体温焐得发皱——“启铭,别怕,我在。”这是陆禹霖的字迹,笔锋总带着刻意压下的锋锐,此刻却软得像团棉花,糊在他心尖上。
神秘男子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代持协议是陆老爷子逼他签的,绑匪要撕票时,他跪在周庆生办公室求了整宿。”可银行流水单上“陆禹霖”三个字,又像根钉子,把十年前那个暴雨夜钉进他脑子里——他被蒙着眼睛蜷缩在货车后座,听见绑匪对着电话吼:“陆总,您儿子的命可不如股份金贵啊。”
他摸出备用手机,通讯录里“赵景阳”的名字刺得眼睛疼。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足有三分钟,最终还是按了关机键——那些文件上的公章、签名都太真了,他得先回去,先看看陆禹霖的眼睛。
公寓楼道的声控灯在他抬脚时“啪”地亮起。
门把手上还带着余温,显然被人反复摸过。
推开门的瞬间,咖啡香裹着暖意涌出来——陆禹霖正坐在沙发里,膝盖上摊着本翻旧的《飞鸟集》,书脊处压着半杯冷掉的美式。
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发梢还沾着没吹干的水珠,睡衣领口歪到锁骨,露出道淡粉色的抓痕——是昨晚林启铭做噩梦时抓的。
“怎么样?”陆禹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手指无意识地着书脊,“后巷……安全吗?”
林启铭没接话,把牛皮纸袋甩在茶几上。
文件散出来时,最上面那张流水单恰好停在陆禹霖视线里。
他看见陆禹霖的喉结滚了滚,指尖触到纸张时抖了一下,像被烫着。
“十年前三月十七号,陆氏财务打给周庆生的五百万,确实走了我的账户。”他低头盯着那些数字,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我爸说……只要我签了股权转让书,他就会动用关系让绑匪多等三天。”
“所以你用我换股份。”林启铭的声音发紧,后背抵着玄关的冷墙,“你早知道我是筹码,还把我捡回家,看我像个傻子似的查来查去?”
“不是换。”陆禹霖突然站起身,茶几被膝盖撞得发出闷响,“我签协议那天,他们让我听你哭着喊‘哥哥救我’的录音。我爸说,只要股份到手,他能让绑匪相信我是真心合作,不会提前撕票。那三天我在酒店守着卫星电话,每通绑匪的消息都跪着接——”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伸手去碰林启铭的手腕,被躲开后又蜷起手指,“我怕你知道我为了救你,连尊严都踩在脚下。”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
林启铭望着陆禹霖泛红的眼尾,想起他前天凌晨帮自己擦药时的轻手轻脚,想起暴雨夜他把自己护在怀里说“我在”,想起今早出门前他往自己口袋里塞的巧克力——那是他流落街头时最馋的东西。
“为什么不早说?”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陆禹霖从裤袋里摸出个旧钱包,翻开夹层,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男孩蹲在操场边,小的那个(林启铭)举着根冰棒,大的(陆禹霖)鼻尖沾着奶油,眼睛亮得像星子。
“十二岁那年,你为了帮我捡被抢的钱包,被混混推下台阶。你躺在地上笑,说‘哥哥别怕,我保护你’。”他指尖抚过照片边缘的褶皱,“后来你被绑架,我才知道,原来我根本保护不了你。我怕你知道我当年那么没用,怕你知道我现在还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把你绑在身边,藏起来。”
客厅的挂钟敲了七下。
林启铭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赵景阳的未接来电。
他摸出手机时,一张照片从钱包里滑落——是十年前绑架案的报纸,头版标题“陆氏独子遭绑票,神秘赎金引猜测”,边角用红笔圈着“林启铭”三个字,字迹和文件背面的小字如出一辙。
“我明天去警局。”林启铭弯腰捡起照片,抬头时撞上陆禹霖骤然收紧的瞳孔,“不是查你,是查周庆生,查当年到底谁动了赎金。”他把照片递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陆禹霖颤抖的手背,“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去的。”
陆禹霖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抓住林启铭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衬衫布料传来,快得像擂鼓:“我陪你,从今天开始,哪儿都不去。”
夜色渐深时,茶几上的台灯突然闪了两下。
林启铭起身去换灯泡,路过玄关时听见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公寓门口。
他的呼吸顿住,手悬在门把上,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混着门外若有若无的喘息——像是有人正贴着门板,努力压下急促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