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拢好衣裳,目光扫过身后若隐若现的胖胖的黑影苦笑道:"我哪敢躲,一旦动了,那鞭子岂不抽到你身上了····"
苏婉儿鼻子一酸,她记得,当时他在前,她在后。
周良掉过头朝着身后的胖掌柜深深鞠了一躬:“若非掌柜的出马,今日怕是难以善了,掌柜的大恩,周良没齿难忘。”
胖掌柜搓了搓手:“好说好说,这都是我们应该的,只是不知周公子,今日这账还查不查了?”
“查,必须得查····不过不是这一堆新账,而是掌柜私底下记得那几本私账!”周良点了点头,脸色很是严肃。
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的胖掌柜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脸色,“周公子,真要如此不念情面吗?”
见胖掌柜没有否认,周良终于露出一个轻松地笑容,他干脆的点了点头道:“公是公,私是私,若是账上真有问题,我负责帮你弥补,但今日这账,确实非查不可!”
他本就是借机诈一诈胖掌柜,没想到还真的诈住了,只不过这人今天帮了他一个大忙,若是恩将仇报确实不是他的风格,但是查账毕竟是太师府的产业,他也不能包庇。
“还是周公子会做人!”胖掌柜苦笑一声,扔了手中的长剑。
“罢了罢了,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胖掌柜有些意兴阑珊,挥退了几个小厮,将二人带到内宅。
望着掌柜的从床下掏出一个箱子,里面孤零零的三本账册,周良微微摇了摇头。
他与苏婉儿对视一眼,一人拿起一本。
·····
“老爷小姐心善,这布匹卖的比寻常布庄便宜,多是穷苦人家,又愿意赊账给他们,所以布庄这几年光景属实不好,但是府中又那么多人要养,单单这赔本生意,必然是没法供应的。”
布庄的会客厅内,人员挤挤攘攘都拥在一起,却没看到肥掌柜的身影。
一个老染工搓着手,斜坐在周良二人对面,看着脸色铁青的苏婉儿,委屈的解释道。
烛芯"啪"地炸开一朵灯花,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账册堆上。
门外的肥掌柜的瘸腿在青砖地上投出扭曲的阴影,他颤巍巍捧过来一个包裹,褪色的蓝布包袱皮里滚出十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小姐您看这个。"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一一捻起铜钱,"崇宁十二年大涝,老爷开仓放粮染了风寒,是小的背着老爷走了三十里山路,当时就是因为差这十几文钱,郎中死活不肯医治,若不是几个乡亲合伙凑上这十几文钱····"他忽然叹了口气,似想起当时的光景,喉间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喘息,"那时老爷怕是熬不到今日了……"
苏婉儿指尖抚过账册上晕开的墨迹,崇宁十二年,那还是先帝时期,她压根不记事,但是也能从其他人口中知道惨状,这时候才恍然,柳掌柜的跟着她苏家,己经几十年了。
她想起八岁那年贪玩跌进染缸,是这跛脚掌柜不要命地跳进去将她托举出来,自己却在寒冬腊月里在冷水里泡了半天,让原本就有伤的腿伤上加伤。
“所以老爷定下了规矩,凡是乡亲穷苦人家来买布,一律六折,甚至还能赊布····"
“布庄看着光鲜,实则早己经空了。"
肥掌柜忽然重重一拍手,脸上满是苦涩:"每月领了月钱,先紧着染工们发工钱,再给那几个孤家寡人送米面,最后……"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褪色荷包,倒出几粒黑黢黢的银子,"最后根本剩不下多少。"
苏婉儿点了点头,那几个孤家寡人多是太师府里因各种意外而留下的遗孤,太师府负责赡养他们。
周良感觉鼻尖发酸,他猛地站起,他看见烛光下飞舞的尘埃中,有细碎的靛蓝粉末在老人衣襟上闪烁——那是长期浸染染料留下的痕迹,深入肌肤经年不褪。
"串色的布都卖给了父老乡亲,因为好布他们也不愿意低价来买,唯有谎称串色处理,他们才能买的心安,这是老爷定下的章程!“
肥掌柜忽然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老奴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有故意去做串色的布,而是接了些其他掌柜的活计,帮他们染布,然后用过的染池,再给自己染布····”
“以此不仅能多些营收,还能稍稍弥补布匹的亏损····”
苏婉儿捂住嘴,泪水顺着指缝滴在月白裙裾上。
这些东西,父亲一首没跟他说过,甚至就连苏禹州,怕是都不知道。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老太师不让我们说啊!"
肥掌柜忽然嚎啕出声,浑浊的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去年冬月,本来布庄就己经经营不下去了,老太师当夜就发了令,他攥着我的手说……说布庄的账再亏,也不能短了伙计们的年俸,若是布庄关了,那些父老乡亲们以后到哪去买布····"
苏婉儿感觉眼泪噗呲噗呲的掉,他不知道,寻常严肃的付清竟还有这样一份心思。
周良默默转身,在墙角堆着的旧布堆里翻找。
他指尖抚过布面,忽然轻笑:"掌柜的可知道,这错色布若是拆了经纬,能纺出多少种新花样?错色布非是只能贱卖,若是一样能高价卖给那些贵人,咱们又何须如此勉强?"
肥掌柜愣住了,他看着周良将两匹错色布叠在一起,日光透过窗棂,竟在墙上投出斑斓的光影,宛如孔雀开屏。
"明日开始,把染池分成七色区。"周良撕下账册空白页,用炭笔勾勒出七色染缸的布局,"错色布按深浅编号,我教伙计们玩'七巧布'的游戏。"
他忽然转头看向苏婉儿,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小姐可记得《唐宫乐谱》?我们便做那会变色的霓裳羽衣。"
苏婉儿破涕为笑,瘦削的脸颊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她忽然想起周良在汴河边念的那句诗,此刻方知"万缕春风"原是可以织进布匹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