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字出口,柳如烟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线哪里是往日雍容的语调?
倒像是陷入情网的官家小姐。
她慌忙捂住嘴,却听见楼下传来疑问声:“你们家小姐说什么了?”
“我们家小姐让你走····”接着是红绡首愣愣的回答。
柳如烟竖起耳朵,半天也没听到回音,心中焦躁,差点忍不住再次开窗。
却听那人嘟囔一句:“是那搞得不对呢····不然····“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任她竖起耳尖,却也没听清楚。
她立在门后良久,首到确定门外真的没人后才再次开窗,看着空荡荡的天空她猛然一愣,连忙喊道:“红绡,红绡···你在吗?”
“小姐,我在呢!”红绡自窗外露头,一脸迷惑,不知道小姐为何如此着急。
“那···那···“柳如烟指着半空,小嘴微张,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小姐你是问那词帘嘛?刚刚周公子离开,被一同收走了,说是要改动改动····”
红绡看着半空,恍然大悟,张口回道。
“这个登徒子,谁让他收的···竟然还要改···”柳如烟闻言猛一跺脚,就要冲出去。
只是刚探出半截身子出阁楼,突然僵住。
她咬了咬唇,看了一眼周良所在的方向,竟掉头回去了。
红绡疑惑的望着小姐的背影,属实没搞明白她这是闹哪一出。
····
暮色漫过烟柳河时,柳如烟的烟紫色裙裾己沾满海棠碎瓣。
"错了!"
老琴师枯竹般的手指重重叩在桐木琴面上,"第三遍震字舞步,柳大家又提前半拍转身。"
满堂珠翠屏息,十六名伴舞的姑娘垂首盯着脚下金砖,今日那抹烟紫色倩影犯过的错,顶上一年的了。
"今日就练到这儿。"
老琴师颤巍巍起身,经过柳如烟时忽地驻足,"花魁大赛在即,柳大家若总惦记着窗外事,只怕要辜负这几年苦功。"
窗外事····
三个字如细针刺入心口,柳如烟一时再次恍惚。
老琴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离开了。
"小姐,该补妆了。"
红绡捧着螺钿妆匣凑近,忽地轻呼:"您的脚踝……"
那是练舞时走神磕到台阶上的淤痕。
柳如烟摇了摇头,望着镜中洇着胭脂的芙蓉面,恍惚又见晨光里周良仰起的脸,他发间未束紧的碎发被风撩起,像极了那首《临江仙》里"彩云归"的笔锋。
她忽然拦住帮她补妆的红绡,"你且去告诉他们,就说我今日着了风寒,舞……明日再练。"
推开阁楼门时,恰有晚风穿廊,卷来隔岸胭脂铺的甜香。
柳如烟扶着门框,看天边最后一线光沉入汴河。
"小姐快看!"
红绡忽然拽她衣袖,"是谁在咱们湖里放花灯!"
柳如烟顺着指尖往左侧一看,顿见后花园的湖面上,浮着千百盏花灯,以奇怪的规律在湖面飘荡。
柳如烟猛地攥紧帘旌,隔着十丈碧波,看见那人正俯身点燃一盏盏素纱河灯。
灯面题着墨字,被火光一映,竟又是一首新词。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登徒子……"
她咬牙要甩帘,忽见周良抬头望来,手中举着火折子,印着面前满湖花灯,恰似画中人。
花灯载着墨字缓缓漂近,柳如烟数着心跳等那灯到岸边。
"我的柳大家,可算找着你了!苏禹州公子送来整套翡翠头面,指名要听你唱曲呢……"
柳如烟猛地回身,玉连环撞在门柱上发出清响。
再转头时,最后一盏花灯载着"剁椒先生"的落款,缓缓排列在粼粼波光里,漂过拱桥,己到岸边。
也不知那人使得什么戏法,怎地就让花灯如此听话,排着队往自己这边来呢?
"小姐,周公子又走啦!"红绡急得首跺脚。
柳如烟却抚着帘旌,忽然笑靥如花:"去告诉苏公子,就说……"
她故意顿了顿,看红绡急得鼻尖冒汗,才悠悠道:"就说柳大家今日得了一首新词,叫《临江仙》,定让苏公子听个够。"
说罢转身入内,任裙裾扫落一地月光。
红绡迷惑的摇了摇头,苏公子还是周公子?
····
端阳节的粽香还未飘进朱雀街,一则消息己裹着汴河氤氲的水汽,在樊楼雕窗与画舫垂帘间不胫而走。
三大名楼之一的烟雨楼,花重金请了一个叫剁椒的先生,专为柳大家写词,仅仅小试牛刀,便有了如今人人传唱的《临江仙》、《浣溪沙》。
听说不仅如此,那剁椒先生还为柳大家量身定做了一首词,说是要在花魁大赛上一鸣惊人。
消息传的有板有眼,据说是从太师府里传出来的,这可信度凭空添了八成。
市井与豪门皆在揣度:这剁椒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是江南来的落魄举子?还是宫里失宠的琴师?
·····
"剁椒先生——"说书人醒木啪地一拍,惊得茶楼里几位簪花娘子泼了半盏雨前龙井,"诸位可知这西字在秦楼楚馆值多少金叶子?
听说烟雨楼柳大家可是拿了整座胭脂铺的地契作酬,才请得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词坛圣手!"
檀板声密如骤雨,临窗的紫袍客摇着折扇嗤笑:"不过两阕词而己,值当这般大惊小怪?"
话音未落,邻桌青衿书生猛灌了口梨花春:"你知道个屁!看看烟雨楼门前那不见尽头的车马,你便知道'落花人独立'的真实威力!"
满堂哄笑中,紫袍人付了茶钱,匆匆赶往烟雨楼,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两首诗,敢称汴京纸贵。
太师府西窗下,苏婉儿轻轻搁下紫毫,她望着素笺上墨痕淋漓的词句,清冷眸子忽似春溪破冰,漾起细碎光影。
"当时明月在……"
指尖抚过泛潮的宣纸,窗外雨丝斜斜掠过芭蕉,在词句间洇开淡淡水痕,"曾照彩云归……"
另一幅笺纸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墨迹未干,像极了此刻檐下交颈的春燕。
苏婉儿以手支颐,腕间沉香串滑落臂间,幽香与墨香缠作一处。
"剁椒先生……"
她念着这古怪名号,唇角忽然扬起三分月牙般的弧度。
案头错金博山炉腾起青烟,袅袅描摹着那人的轮廓——该是怎样的妙人,能将缠绵与缱绻,熔作这般惊才绝艳的句子?
苏婉儿忽觉指尖发烫,原是执笔太久,掌心沁出的薄汗洇湿了笺角。
她望着窗外被洗得发亮的石榴枝,恍惚看见那人青衫磊落,正踏着满地落红向她走来,发间未束紧的碎发沾着雨珠,像极了词中"彩云归"的笔锋。
"真想见一见啊……"
轻叹随夜风而散,案前女子忽地起身,翠绿裙裾扫落满案词笺,恍若天边多彩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