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河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掉了线的木偶,又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次灾难性系统崩溃后、被强制重启但硬件严重受损的程序,只能依靠着少年那只不算宽厚、却异常有力的手传递过来的微弱支撑,以及残存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麻木地、踉踉跄跄地跟在少年身后。
他穿行在“扳手与酒杯”那如同地狱般混乱、嘈杂、充满了危险气息的人群中。每一次与其他酒客擦身而过,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恶意、审视或纯粹的漠然。他能闻到他们身上那混合着汗臭、劣质酒精、烟草和血腥味的浓烈气息;能听到他们粗俗的咒骂、狂放的笑声、以及各种金属碰撞或不明机械运转的噪音;能看到他们眼中那如同野兽般警惕、贪婪或空洞的光芒。
他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试图将自己缩成一个尽可能小的、不引人注意的存在。他甚至不敢去细看周围那些奇形怪状的、经过粗暴改造的人或物,生怕自己的目光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误入病毒培养皿的、脆弱的正常细胞,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致命的威胁。
那个该死的“视界”依旧在他眼前刷着存在感,扭曲的光斑、跳跃的噪点、溶解的轮廓……如同一个永远无法关闭的、充满了BUG的劣质AR插件,不断地干扰着他的感知,加剧着他的头痛和眩晕。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精神力透支和过度惊吓,己经开始出现更严重的神经损伤了?
少年似乎完全没有在意陆星河的状态,他像一条滑不溜丢的泥鳅,熟练地在拥挤、混乱的人群中穿梭,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那些看起来最不好惹的家伙,或者用一个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动作——比如轻轻碰一下对方的胳膊,或者低声说一句陆星河听不懂的黑话,化解潜在的冲突。他的脚步很快,但又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奇特的从容?
陆星河只能咬着牙,拼命跟上。他感觉自己的肺像要炸开,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好几次,他都因为体力不支而差点摔倒,全靠着少年那只始终没有完全松开的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他们七拐八绕,穿过了酒吧最喧嚣嘈杂的大厅区域,又经过了一条堆满了各种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和不明液体的狭窄通道,陆星河发誓他看到了几只比猫还大的老鼠在垃圾堆里窜过,最终来到了一个……相对安静一些的角落。
说“安静”也只是相对而言。这里依旧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喧嚣声,空气依旧污浊不堪,光线也同样昏暗。但至少,这里的人少了很多,而且似乎……稍微“干净”那么一点点?
这是一个用几块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围起来的、类似仓库隔间或大型设备检修区的地方。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引擎零件、轮胎和破旧的帆布。墙壁上涂满了各种意义不明的、风格粗犷的涂鸦,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图案,是一个……缠绕着扳手的、吐着信子的机械蛇?
少年松开了手,随意地靠在一根锈蚀的金属柱子上,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用破轮胎堆叠成的“座位”:“坐吧,菜鸟。别杵着了,看着像根没人要的电线杆。”
陆星河几乎是立刻就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粗糙的轮胎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感觉自己像是刚刚跑完了一场穿越雷区的马拉松,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解体前的哀鸣。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某种动物皮毛缝制的、油腻腻的小袋子,从里面摸出半截皱巴巴的、散发着刺鼻怪味的烟卷,叼在嘴里,然后又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用打火石和一小块金属片组成的简陋打火器,“咔嚓”几下,擦出火星,点燃了烟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灰白色的、带着怪异香味的烟圈,然后眯着眼睛,再次打量起陆星河。
“说说吧,菜鸟。”少年的声音在烟雾缭绕中显得更加嘶哑,“你怎么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看你这身细皮嫩肉,还有身上那股没散干净的‘消毒水’味儿,你以前……是上面‘笼子’里的人吧?”
笼子?消毒水味儿?陆星河皱了皱眉,他不明白少年在说什么。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装傻的时候。他必须……尽可能地展现出一点“价值”,或者至少……让对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完全可以随意捏死的废物。
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恐惧,抬起头,迎上少年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我……遇到了一些麻烦。被人追杀。有人……指点我来这里,说……或许能找到……活下去的路子。”他刻意隐去了林瑾和“自由代码师联盟”的信息,只含糊地提到了被追杀和寻求生路。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谨慎的说法。
“被人追杀?呵,在这‘黑铁区’,谁他妈不是在被人追杀,或者正在追杀别人?”少年嗤笑一声,似乎对他的说辞不以为意,“追杀你的是谁?‘条子’?还是……‘清洁队’?”
陆星河的心猛地一跳!清洁队!这个词和林瑾提到的“清除指令”隐隐对应上了!看来这个少年,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部分坦白:“是……一些穿着黑色作战服,能……能用奇怪能量攻击的人。”
听到这话,少年的眼神明显变了一下,那其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和……幸灾乐祸?
“哈!我就知道!”少年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雾狠狠地喷向天花板,“果然是惹上‘清洁队’那帮疯狗了!啧啧啧,菜鸟,你这运气……真是背到家了!能从他们手里跑出来,你小子……命够硬啊!”
他顿了顿,用一种评估的目光再次扫视着陆星河:“不过……他们盯上你了,这事儿就没完。‘清洁队’那帮家伙,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不把你彻底‘格式化’掉是不会罢休的。你躲到这里……也没用。‘蛇眼’虽然跟‘清洁队’不对付,但他们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被他们发现你这个‘烫手山芋’,不把你卖给‘清洁队’换点好处就不错了。”
陆星河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原本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躲进这个地下世界就能暂时安全,但现在看来……这里似乎比外面更加危险!
“那……那我该怎么办?”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充满了绝望。
“怎么办?”少年又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还能怎么办?要么,找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要么……”
他停顿了一下,将烟头狠狠地在地上捻灭,然后抬起头,用一种极其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冰冷的目光盯着陆星死死地盯着陆星河:“……要么,就赶紧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有用’!在这‘黑铁区’,没用的废物,就是垃圾!垃圾的下场,只有被清理或者……被回收利用!”
有用……陆星河咀嚼着这个词。他现在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那个该死的能力又跟个定时炸弹一样……他有什么用?
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少年再次嗤笑一声:“别想着用你那点可怜的力气去搬砖头或者捡垃圾了,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苦力。想活下去,就得拿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陆星河:“要么,你有脑子,能搞到别人搞不到的信息,或者能修好那些别人修不好的破烂玩意儿。要么……”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要穿透陆星河的身体,看到他灵魂深处那个正在瑟瑟发抖的“异构”:“……要么,你就有‘那个’。那种……能让你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能让你……做到‘不一样’的事情的……‘那个’!”
陆星河浑身一震!他……他果然知道!他真的能“看”到或者“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常!
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但看着少年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知道任何掩饰都是徒劳的。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艰难地说道,声音干涩。
“呵,还在装?”少年不屑地撇了撇嘴,“你以为刚才‘疯狗’那傻 逼为什么会突然找你麻烦?真以为你挡了他的路?别逗了!是因为你身上那股刚‘觉醒’没多久的、控制不住的、像他妈刚出炉的臭豆腐一样的‘源码波动’!那玩意儿在这酒吧里,就像黑夜里的探照灯一样显眼!要不是‘疯狗’那傻 逼脑子里除了肌肉和酒精就没别的,早把你拖到后面‘研究研究’了!”
源码波动?!陆星河如遭雷击!原来……原来自己身上的异常,是能被其他人感知到的?!而且……还这么明显?!难怪……难怪守序联盟能那么快找到他!难怪这个少年第一次见面就说他“味道特别”!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一首以为自己最大的危险是来自外部的追杀,却没想到……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移动的、不断散发着危险信号的……靶子?!
“那我……”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那我岂不是……”
“死定了?差不多吧。”少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语气冰冷,“除非……你能尽快学会控制那该死的‘波动’,学会像我们一样,把自己的‘味道’藏起来。或者……找到一个能罩着你、并且觉得你这个‘不稳定炸弹’还有点利用价值的‘买家’。”
控制?隐藏?买家?这些词汇对陆星河来说都太过陌生和遥远了。他现在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怎么去学那些?
“去哪里学?找谁?”他急切地问道,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少年看着他那副急切而绝望的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极其破旧、屏幕上布满了裂纹、但似乎还能用的……数据终端?——类似老式的PDA或者加固型手机
他在上面快速地戳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陆星河。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极其简陋的、手绘风格的地图,上面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地名,其中一个用红色圆圈圈起来的地方,旁边写着两个字:“老猫”。
“老猫那里,或许能找到一些……入门级的‘活计’。”少年指着地图上的红圈,面无表情地说道,“他是个老瘸子,收留一些没地方去的‘野狗’,干些修理、改装、或者……处理‘垃圾’的脏活。报酬很少,但至少……能让你暂时混口饭吃,顺便……学点这里的‘规矩’。能不能活下来,能不能学到东西,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老猫……活计……规矩……
陆星河死死地盯着那张简陋的地图,试图将上面的每一个符号和线条都刻进脑子里。
“记住这个位置。”少年很快就收回了数据终端,“还有,别说是我让你去的。老猫那家伙……疑心病重得很。你就说……你是自己摸过来的,想找口饭吃。”
“你……你为什么要帮我?”陆星河抬起头,看着少年那张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的脸,忍不住再次问道。这个问题他之前问过,但没有得到答案。
少年闻言,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痛苦的表情?但那表情只持续了一瞬间,就再次被那种玩世不恭的冷漠所取代。
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摆了摆手:“别废话了,赶紧滚蛋。记住,在这里,好奇心……会害死猫,也会害死……菜鸟。”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酒吧深处的烟雾和阴影之中。
陆星河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轮胎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老猫?活计?规矩?
那个少年……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帮自己?他口中的“味道”、“杂音”、“野代码”……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未知,太多的危险……
但……至少……他有了一个新的方向。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像死路的方向。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站了起来。
他必须……去找到那个“老猫”。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混乱、暴力和绝望气息的“扳手与酒杯”酒吧,然后转过身,拖着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朝着酒吧那个同样破烂不堪的后门,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
但至少……他还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