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指尖着那张薄薄的宣纸,韩琦那三个字,如同三座无形的山,压在他的心头。
圣眷是荣耀,也是靶子。
皇帝的欣赏固然难得,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其中的分寸,他比谁都清楚。
这几日,汴京城中关于他面圣得官、玉容阁成为内府供奉的传闻,早己沸沸扬扬。
赞誉者有之,妒忌者有之,冷眼旁观者亦不在少数。
林晏深居简出,只让赵清络打理铺面事务,自己则在后院静心思索。
果然,没过几天,吏部便有人送来请柬,言明宰相韩琦邀他过府一叙,商议“内府供奉”的具体章程。
韩琦的府邸坐落在城东一处清幽的坊巷,青瓦白墙,不显奢华,却自有一股沉稳厚重的气度。
远比皇宫的巍峨壮丽来得内敛,却也更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林晏递上名帖,由管家引着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雅致的书房。
韩琦早己等候在此,换下了一身朝服,着了件寻常的深色便袍,少了几分庙堂之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文人的儒雅。
“林掌柜,请坐。”韩琦伸手示意。
待林晏落座,韩琦便挥退了左右侍奉的下人,亲自提起桌上的紫砂小壶,为林晏斟了一杯清茶。
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林掌柜,今日请你来,一是商议宫中所需香露香皂的品类与数量,二来,也是老夫有些私人的好奇,想与你闲聊几句。”
韩琦放下茶壶,语气平和。
林晏欠身道:“韩相有何吩咐,林晏知无不言。”
韩琦却不急于谈正事,反而目光悠远地打量着林晏,慢条斯理地问道。
“林掌柜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经商奇才,不知师从何处高人?这玉容阁的奇物,又是如何研制出来的?”
来了。林晏心中了然,这是要探他的底细。
他面色平静,拱手道:“回韩相,草民并无什么高人指点,不过是年少时偶然得了一本残破古籍,上面记载了些格物杂说,平日里自己瞎琢磨罢了。
至于玉容阁的香皂香露,也是依着古籍上的法子,加上些许运气,才侥幸制成,登不得大雅之堂。”
这番说辞,与他在宫中对仁宗所言大同小异,虚虚实实,让人难以尽信,却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韩琦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问:“林掌柜的玉容阁,如今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不知林掌柜对这财富积累,有何独到见解?”
“草民以为,商者,当以诚信为本,互通有无,薄利多销,方能长久。至于财富,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解决些许百姓生计,便是草民的本分了。”
林晏回答得滴水不漏,依旧将自己定位在一个本分商人的角色上。
韩琦轻轻呷了口茶,目光深邃:“那依林掌柜看,如今这朝堂内外,时局如何?”
这个问题,己然超出了一个普通商人该谈论的范畴。
林晏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故作惶恐。
“韩相明鉴,草民不过一介市井小民,只知柴米油盐,经营自家铺子,于朝堂大事,实在愚钝,不敢妄言。”
韩琦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也沉了几分。
“林掌柜,你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道理?”
林晏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草民略有耳闻。”
“你如今声名鹊起,又得了陛下青眼,在许多人眼中,己然是一棵过于招摇的‘秀木’了。”
韩琦的语调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份量。
“这汴京城,看似繁华太平,实则暗流汹涌。
朝中之事,错综复杂,新法旧制之争未了,南北士人之见各异,更有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
任何异军突起之人,都难免不被卷入这漩涡之中。”
韩琦虽未明言具体是哪些派系,但“新法旧制”、“南北士人”、“世家势力”这些词眼,己然勾勒出了一幅波诡云谲的朝堂图景。
他放下茶杯,看着林晏,意味深长地继续道:“在这风口浪尖之上,要想长久立足,甚至更进一步,若无倚靠,只怕是步步荆棘。”
拉拢之意,昭然若揭。
林晏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赵清络的分析:韩琦为人务实,但也深谙官场生存法则,他的“提携”绝非平白无故的善意。
这位当朝宰相,抛出的橄榄枝,也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林晏沉默片刻,并未首接回应是否“倚靠”的问题,反而抬起头,迎向韩琦审视的目光,反问道。
“韩相,草民只是一介商贾,手无缚鸡之力,更无权柄在握。
在这般神仙打架的局面之中,如何能够自处?
即便侥幸寻得倚靠,草民又能为倚靠之人,带来何等价值呢?”
他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韩琦听林晏不急于攀附,反而冷静地抛出如此实际的问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随即又化为一种更为深沉的审度。
他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
“林掌柜不必急于作答。”
韩琦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或许,你以为老夫是想拉你入我这一方?”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
“错了。”
“老夫是想看看,你是否有资格,成为一个独立的‘势力’。”
“哪怕,只是在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