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赵祯含笑发问,殿内气氛因这一句“想要何赏赐”而微妙地松弛了些。
赏赐?
林晏心念电转,赵清络昨夜的叮嘱清晰浮现。
他躬身一礼,声音依旧沉稳:“陛下,草民一介商贾,今日得见天颜,聆听圣训,己是天恩浩荡。
草民所学浅薄,若这‘格物’之术能为陛下分忧,为天下百姓带来些许便利,便是草民最大的心愿,岂敢再奢求赏赐。”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对皇权的敬畏,又巧妙地将功劳归于“为君分忧,为民造福”的宏大叙事,而非个人之能。
赵祯闻言,龙目中欣赏之色更浓。
他喜欢这样识大体、知进退的人。
他沉吟片刻,目光在林晏与韩琦之间转了转,心中己有了计较。
“林晏,你虽是商人,但这份‘格物’之才,于国于民皆有益处。若不赏,倒显得朕吝啬了。”
赵祯缓缓道,“朕看你对营造格物颇有心得,便授你一个‘将作监丞’的虚衔,品秩从七品。
此职平日无甚繁琐事务,却可便宜出入宫中营造之所,若朕于格物之道再有不明,也好随时召你问询。”
将作监丞!
殿中几位熟知朝廷官制的官员,闻言皆是一怔。
将作监本就是负责宫廷土木营造、器具制作的机构,其丞官品阶不高,且被皇帝明言为“虚衔”,意味着并无多少实际权力,俸禄也有限。
然而,这“可便宜出入宫中营造之所,随时被召问询”的特权,却非同小可。
对一个商人而言,这几乎等于拿到了一张通往权力核心的长期门票。
相较于那些苦熬资历、九死一生才博得一官半职的士大夫,林晏这“赏赐”来得实在有些“轻巧”,却又意味深长。
皇帝既嘉奖了其才,又未曾逾越商人不得干政的界限,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韩琦立于一旁,适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此乃圣明之举,亦能激励天下奇工巧匠之心。”
赵祯微微颔首,对韩琦的附议很是满意。
他转向林晏,语气温和了许多:“你那玉容阁的香露、香皂,朕看过了,确是精巧。
宫中用度颇大,日后若有此类新奇好用的‘格物’制品,可择优选录,优先供奉内库。
至于价钱,内府采买,自然不会让你吃亏。”
这话虽轻描淡写,分量却极重。
林晏何等聪明,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这不仅仅是“皇家订单”的暗示,更是皇帝给予的一种变相庇护。
有了“内府供奉”这块金字招牌,日后玉容阁在汴京城乃至大宋的生意,无疑会顺风顺水许多,寻常宵小也不敢轻易招惹。
他心中一热,再次深深一揖:“草民林晏,叩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所能,为内府效劳,不敢有负圣望。”
消息自宫中传出,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汴京朝野上下激起层层涟漪。
一介商贾,竟能面圣献技,还被破格授予了官身!
羡慕者有之,认为林晏走了天大的好运,攀上了高枝。
不屑者亦有之,觉得商人逐利,骤登庙堂,不过是“以技进身”,非朝廷正途,有辱斯文。
更有一些老成持重之臣,对此忧心忡忡,担心此例一开,日后钻营投机之徒会层出不穷,败坏朝纲。
郭槐在自己的住处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浑身发抖。
他本以为林晏那“龙涎凝瑞”之事能让其惹上麻烦,不成想,自己一番“苦心”反而成了林晏的踏脚石。
那林晏不仅安然无恙,反而一步登天,成了能在宫里行走的“御用匠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郭槐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西溅,尤不解恨。
他费尽心机,最后却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口恶气如何能咽得下?
林晏回到玉容阁时,己是午后。
赵清络早己在后院备好了茶水点心,见他进门,虽未立刻开口询问,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写满了关切与期待。
“陛下授了我一个将作监丞的虚衔。”林晏坐下,端起茶杯,将宫中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包括那“内府供奉”的暗示。
赵清络静静听完,纤手轻拈一块桂花糕,沉吟片刻,展颜一笑。
“东家,恭喜了。这从七品的虚衔,看似不高,却是陛下给您的敲门砖。
而那‘内府供奉’,才是真正的金字招牌,是玉容阁日后安身立命的保障。”
她一语道破其中关窍,分析得鞭辟入里。
“清络所言极是。”林晏赞许地点头,“有了这层身份,许多事情便好办多了。”
恰在此时,沈括闻讯从后院的工坊匆匆赶来,一进门便激动地问道。
“林兄,听说你真的面圣了?还将我们那些‘格物之理’说给了官家听?”
林晏笑着点头:“官家对‘格物之学’颇感兴趣。”
“太好了!太好了!”
沈括兴奋得搓着手,眼镜后的双眼闪闪发光。
“我就知道,这些道理绝非旁门左道!若能得到朝廷重视,我等钻研此道,便更有劲头了!
我最近又琢磨出几个新奇玩意儿的雏形,正要与林兄商议!”
看着沈括那股纯粹的科研热情,林晏也不禁莞尔。
待沈括稍稍平复,林晏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投向窗外,若有所思。
“这只是第一步。”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将作监丞的虚衔,‘内府供奉’的资格,的确是难得的机遇。
但真正的挑战,是如何利用好这个身份,将玉容阁的商业版图拓展到新的高度,同时,避免成为纯粹仰仗宫廷鼻息的附庸。”
他深知,一旦与皇家牵扯过深,便如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赵清络也明白林晏的顾虑,她轻声道:“东家所虑甚是。皇家恩宠,如水中幻月,可遇不可求,更不可恃。”
林晏微微颔首,手指在桌面轻轻叩击。
他开始思考,如何将这“内府供奉”的压力,巧妙地转化为推广玉容阁品牌、提升产品格调,甚至潜移默化地影响宫廷消费导向的契机。
玉容阁不能只做皇家的奢侈品供应商,更要成为引领整个大宋生活风尚的标杆。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林晏送韩琦出宫门时,这位当朝宰相的脚步略微放缓了一些。
待周围的内侍和小吏稍远,韩琦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不着痕迹地塞入林晏手中,口中却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林掌柜,今日之事,望你好自为之,莫负圣恩。”
林晏一怔,感受到手中纸条的分量,面上不动声色地应道:“下官明白,多谢韩相提点。”
韩琦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登轿离去。
待回到玉容阁的书房,林晏屏退左右,方才展开那张纸条。
只见雪白的宣纸上,只有三个遒劲有力的毛笔字:
“防捧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