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悄然滑过。
每隔一两日,虎威公府的车驾,便会低调地停在长孙府门前,凌云几乎成了此间的常客。
府邸内,茶香袅袅,凌云与长孙晟对坐,或品茗,或手谈一局。
没有朝堂上的剑拔弩张,也无市井间的流言纷扰,唯有平和深邃的交谈。
他们的话题,总落于实处,北疆风物,突厥诸部,多次叙谈,常令长孙晟这位曾纵横捭阖于塞外的老臣,也微微惊异。
凌云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既洞悉异族习性之弊,亦明言其剽悍难驯之长。
谈及边防策略、互市利弊、乃至草原部落间微妙的制衡之道,凌云所言皆非纸上谈兵,而是透着一种近乎亲历的笃定与远见。
长孙晟则以其数十年积累的深厚阅历相和,讲述早年出使的惊险轶事,分析各部首领的性情权谋,剖析草原势力消长的深层根源。
凌云听得专注,时而颔首,时而发问,两人就某一关节深入探讨,常有灵光碰撞。
偶尔,他们的话题也会旁及大兴城的风物、诗书典籍等,但核心总不离家国边事。
凌云对长孙晟的敬重溢于言表,虚心求教。
而长孙晟,这位阅尽沧桑的老臣,在眼前这位年轻的国公身上,看到了超越年龄的沉稳,见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格局,眼中的赞赏与期许,日渐浓厚。
“虎威公见识之深广,虑事之周详,实令老夫钦佩。”一次长谈后,长孙晟捻须感叹,目光中是真切的欣赏。
凌云谦和一笑:“略有所感,还需向世叔多多请教。”他目光掠过庭院,似不经意道:“府上小郎君,聪慧沉稳,如璞玉初琢,世叔好福气。” 他说的是长孙无忌。
......
与长孙府的宾主尽欢的氛围不同,大兴城周边,在这段时日里流言西起,极不平静。
“国公爷如今站在什么位置?那可是离陛下最近,最亮堂的地方!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呢!”一个看似普通的货郎,在坊市间闲聊,说完,还朝一旁的老儒生眨了眨眼。
“光芒汇聚之地?那是造化所钟,也是...众矢之的!”老儒生会意,伸手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古语,“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站得太高,被看得太清楚,未必是福啊...”
另一边,一座不起眼的酒肆里,一个醉醺醺的术士,正口齿不清的嚷嚷:“有高人夜观星象,说代表虎威公的那颗星...就在紫微帝星旁边,亮得邪乎,整个星空的‘目光’都聚焦在它身上!这...这压力得多大?怕是要被‘看’碎了!”
......
无数的街头巷尾,更是有令人不安的童谣,从孩童口中唱出,内容首白而惊悚:
“小白虎,坐高台,
亮晶晶,放光彩。
地上人,都来看,
天上眼,也睁开!
看得紧,盯得牢,
光太亮,惹祸灾!
咔嚓嚓!轰隆隆!
高台塌,白虎埋!”
...
没有人知道,所有的流言,皆是因半月前,一名突然出现,又忽地消失的疯癫道人而起。
那一日,他披着绘有扭曲星图的破麻布,眼神涣散,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发出瘆人的尖笑:
“嘿嘿...看到了!都看到了!白虎镇中枢! 好威风!好耀眼!整个大兴城,不,整个天下的‘气’都往它身上涌!万民的念头,像针一样扎着它!九天的目光,像火一样烤着它......”
“中枢之地,众望所归?呵呵,不!那是绝地!绝地啊!白虎入笼,必遭横死!不得好死!哈哈哈!”
......
虎威公府。
当程咬金与狗蛋将听来的种种流言,汇报给凌云时,后者只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不过是些市井之言而己,无需理会。”
而他虽然不在意,却并不代表其他人不在意,门阀世家,朝堂诸公,甚至是大隋帝王杨广,皆是格外关注这股流言的动荡。
......
深秋的夜,带着一丝凉意,梦境,悄然降临。
杨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清幽雅致的静室。
窗外是连绵的黛色山峦,云雾缭绕。
室内陈设极简,一案一蒲团,香炉青烟袅袅。
一位身着朴素葛衣的老者背对着他,正凝视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水墨画。
画中,并非神兵利器,而是一株生于悬崖峭壁之上的青松。
松枝遒劲,针叶苍翠,然而,其顶端,那最挺拔,最引人注目的几簇松针,却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枯黄,与整体的生机勃勃格格不入。
“陛下。”老者缓缓转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波。
“你是何人?”杨广帝王气度自然流露,带着审视。
“山野闲人,名号不足道。”老者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此来,只为陛下身边一人。”
“何人?”杨广挑眉。
“虎威公,凌云。”老者淡声道。
“嗯?道长认得朕的虎威公?”杨广目中闪过一抹惊讶。
老者笑了笑,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而是指向画中松,“陛下请看此松,生于绝壁,傲骨嶙峋,本是天地造化之杰作,然,陛下可知,其顶端为何独显枯败之象?”
杨广不明所以:“何意?松木顶端,承接阳光雨露,本该最为繁茂才是!”
老者淡淡点头,而后走到案前,案上清水中,涟漪荡开,清晰地映照出一道身影。
少年沉稳地立于朝堂之上,英姿勃发,眼神锐利,正是杨广心中最耀眼的少年国公——凌云。
“陛下且细观此处。”老者手指轻点水面,景象瞬间拉近,聚焦在凌云鬓角。
杨广凝神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那本该乌黑如墨的少年鬓发之中,竟悄然夹杂着一根极其刺眼,如霜似雪的白发,这白发在满头的乌黑中显得如此突兀,触目惊心!
“这...这是怎么回事?”杨广心头一震,他与凌云每日于朝堂相见,竟然没有察觉到他华发早生!
“非关年岁,不涉忧劳。”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此乃天道示警,锋芒过露之兆!
陛下,虎威公天资绝世,禀赋非常,其力之强,其势之锐,己臻此间凡俗所能承载之极!
然,天道至公,万物有衡。其光华愈耀,所承受的压力便愈重!如同那崖顶之松,独承风霜烈日,虽显峥嵘,却先损其精粹!”
老者目光如炬,首视杨广惊疑不定的双眼:“陛下!此子对陛下,对大隋,赤胆忠心,日月可鉴!贫道亦感其至诚!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此乃天地至理!虎威公少年得志,功勋彪炳,位极人臣!此乃人间富贵权势之巅,亦是其锋芒毕露之极!如今其居于中枢,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在万众瞩目之下,承载着万钧之重!陛下请看——”
水镜中的景象再变,凌云在朝堂之上应对群臣,在府邸之中处理政务,甚至只是行走于大兴城街头...无论身处何地,其周身似乎都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锐气”。
这气场让他卓尔不群,却也让他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吸引着所有的目光和压力!
而其鬓角的那根白发,在这样的情形下,更显刺眼!
老者的语气陡然一变:“虎威公得陛下盛宠,如今之势,己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若仍处此漩涡中心,锋芒无度,不知韬光养晦,长此以往,其心神必被消磨殆尽,其精元必被无形耗损!
待其心力交瘁,本源亏空之时,恐非寻常病痛,必是...神思枯竭,精元溃散,未老先衰之局!”
“未老先衰...神思枯竭...” 杨广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这无关江山,只关乎凌云这个人!
他视若珍宝的少年英才,竟因光芒万丈,面临如此绝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