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芷萌的话音撞在雕花木门上,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进李映寒的茶盏里。
金富盈的折扇"啪"地收拢,骨节抵着案几敲出细碎的响:"小丫头莫要耍把戏,昨日我还见那易娘子在花厅绣并蒂莲,怎的今日就疯了?"
"谁耍把戏!"孙芷萌被激得跺脚,染血的帕子甩在案上,暗红的水痕洇开,"我与易姐姐说好了去后山买糖人,她走到土地庙突然就...就眼神发首,抓着我的手喊'楚启云,我疼',腕上红绳勒得出血都不松!"她抽抽搭搭吸着鼻子,草屑从散开的辫子里落进领口,"哥你闻闻,这帕子上都是血味!"
孙逸痕弯腰拾起帕子,血腥气混着铁锈味首钻鼻腔。
他想起昨夜楚启云在密室里的话——"她的意识体在数据洪流里泡了三年,就像浸了水的绢帛,碰不得大刺激"。
指腹擦过帕子上的血渍,凉意透过指尖渗进心口:"何时发生的?"
"辰时三刻!"孙芷萌掰着手指,"我们绕过西角门时,门房老张头还问我们去哪,易姐姐说'去吃甜酒酿',笑模样跟平常一样。
可刚到土地庙......"
"等等。"金富盈的折扇尖挑起帕子,"后山土地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们两个姑娘家跑那吃甜酒酿?"
"金叔叔你!"孙芷萌眼眶瞬间红得像浸了朱砂,"易姐姐说她从前在什么...什么'现实'里,总跟人去巷尾吃酒酿圆子,说土地庙的老槐树下有阳光,像极了。"她越说越快,辫梢的珊瑚坠子撞在肩头,"我、我就带她去了!
谁知道她刚摸到老槐树,就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掐得生疼,说'启云,这里的阳光是假的,连甜酒酿都是假的',然后就开始扯红绳......"
"够了。"李映寒突然按住金富盈的手背,剑穗上的青玉珠子磕在案沿,"先不论真假,人不见了总是要找的。"他转头看向孙逸痕,"城主府的暗卫该派出去了。"
孙逸痕扯过披风的动作顿住。
他记得三天前易灵翩初到城主府时,也是这样的山雾,她站在廊下看雨,说"这雾气里没有消毒水味,真好"。
当时只当是疯话,如今想来......他攥紧披风角,指节泛白:"暗卫分三队,一队守城门,一队搜后山,一队去万兽车马行调马匹——"
"且慢。"金富盈从袖中抖出幅素绢,展开竟是易灵翩的侧影图,"我前日见她在桃林写生,顺手摹了张。"他晃了晃图,"孙城主总该有更清晰的?"
孙逸痕没说话,从腰间玉牌后抽出半卷画轴——正是昨夜易灵翩在他书房画的《寒梅图》,题款处还留着半枚胭脂印。
李映寒也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边角沾着墨渍:"今早她来马行问去青岚镇的路,我记了她眉骨的形状。"
"你们......"孙芷萌瞪圆了眼,看着三张画像在案上摊开,连眉梢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易姐姐才来七日啊!"
金富盈的折扇"刷"地展开,掩住半张笑脸:"小丫头懂什么,这叫有备无患。"他瞥向孙逸痕,"倒是城主,听说陆姑娘明日要搬来?"
孙逸痕的耳尖微微发烫。
陆清悦走时袖中飘出的桂花香还萦绕在鼻尖,十年前他蹲在陆府后巷,看她踮脚往他手心塞桂花糖的画面突然涌上来。
他抓起案上的火龙帖,指腹蹭过烫金的"阡"字:"悦音是来帮我整理族谱的,金大少莫要胡说。"
"整理族谱需要住城主府?"金富盈笑得更欢,"当年陆伯父血案里那婴孩,莫不是......"
"金富盈!"孙逸痕拍案而起,火龙帖"啪"地摔在画像上。
李映寒的剑突然出鞘三寸,寒光掠过金富盈的发梢。
山雾不知何时漫进窗户,沾湿了易灵翩画像上的眼尾,像滴未落的泪。
"好了。"李映寒收剑入鞘,剑鸣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我去马行调二十个护院,辰时前必带回消息。"他看向孙逸痕,"易娘子的事......你且宽心。"
孙逸痕跟着他走到门口,山雾裹着凉意漫过脚踝。
李映寒的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半枚与火龙帖纹路相似的玉牌。
他望着李映寒的背影消失在雾里,突然想起昨夜楚启云临走时说的话:"如果她喊'楚启云',说明意识体在崩溃边缘......"
廊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孙芷萌抱着画像从后面追来:"哥,我也去——"
"不许。"孙逸痕转身按住她肩膀,触到她发间残留的草屑,"你留在府里等悦音,她带了新做的桂花糖。"
孙芷萌扁了扁嘴,突然踮脚凑到他耳边:"哥,易姐姐说'楚启云'时,眼睛亮得像有星星。"她退开两步,抱着画像跑向偏厅,发辫上的珊瑚坠子在雾里一闪一闪,"就像你看陆姐姐的眼神!"
孙逸痕望着她的背影,喉间泛起一丝甜。
山雾更浓了,模糊了远处的飞檐,却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与案头三张画像叠在一起,像团解不开的乱麻。
"城主。"门房老张头的声音从雾里传来,"陆姑娘差人送了食盒,说甜酒酿温在炉上。"
孙逸痕转身往回走,靴底碾碎了几片被雾打湿的桃花。
案上的火龙帖不知何时滑进易灵翩的画像下,露出半枚"阡"字,与李映寒腰间的玉牌、金富盈扇骨上的暗纹,竟隐隐连成个完整的圆环。
风卷着山雾涌进书房,烛火晃了晃,将三张画像的影子投在墙上,重叠成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张了张嘴,仿佛在说些什么——
"启云,救我。"
李映寒的玄色披风被山雾浸得发沉,走到廊下时他突然顿住脚步,玄色靴底碾过一片带露的桃花瓣。"城主。"他侧过脸,腰间玉牌在雾中泛着幽光,"你说那易娘子喊'楚启云'时,像不像浮云城疯婆子总念叨的'归人'?"
孙逸痕的手指在披风下蜷起。
三日前楚启云临走前塞给他的密信还在贴胸处,信里用密码写着"意识体排斥反应阈值37%"。
他望着李映寒腰间半枚玉牌,突然想起十年前老城主临终前抓着他手腕说的话:"浮云城的雾不是山雾,是数据洪流凝成的茧。"
"你也觉得她......"孙逸痕喉结动了动,"与浮云城有关?"
李映寒摸了摸玉牌上的纹路,那是条盘成环状的龙,与孙逸痕火龙帖上的"阡"字恰好能拼成完整的龙首。"上月马行的商队过青岚镇,说有个疯女人拦路,非说自己是'从现实来的,这里的马是假的'。"他声音放得很低,像怕惊散了雾,"后来商队把人送到浮云城,听说......"
"听说什么?"孙逸痕的指甲掐进掌心。
李映寒忽然抬头看天。
山雾不知何时漫到了屋檐上,将日头遮成团模糊的白影。"听说浮云城的守门将她的红绳解了。"他说,"那红绳和易娘子腕上的,编法一模一样。"
孙逸痕的后背贴上廊柱。
他想起昨夜替易灵翩包扎手腕时,红绳勒出的血痕像条扭曲的蛇。
当时她昏睡着呢喃:"启云,别拔我氧气管......"他以为是胡话,现在想来,"氧气管"这词,他在楚启云的实验室日志里见过——那是现实世界维持生命的仪器。
"就算她真来自浮云城......"孙逸痕抓起火龙帖攥在手心,烫金的"阡"字硌得掌心生疼,"我们也不是十年前的青阳城了。"
李映寒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浸着雾水:"城主忘了?
当年老城主为救浮云城的幸存者,被说成'通敌'。"他指节叩了叩自己心口,"可我记得,老城主说过'数据洪流里泡着的,也是人'。"
山风卷着雾撞过来,孙逸痕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望着李映寒的背影消失在雾中,忽然听见廊下铜铃发出破风般的尖啸——那是暗卫归报的信号。
"城主!"穿青衫的暗卫从雾里冲出来,腰间铁哨还在嗡鸣,"西城门守卫说,辰时西刻有个戴斗笠的女子出城,腕上缠着红绳!"
孙逸痕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抓过暗卫手里的画像比对,画中女子眉梢的弧度与易灵翩分毫不差。"追!"他将火龙帖拍在暗卫掌心,"调三队快马,沿着青岚镇方向追!"
暗卫领命狂奔而去,靴声撞碎了满廊山雾。
孙逸痕转身往书房走,靴底的桃花瓣被碾成淡粉的泥。
案上的甜酒酿食盒还温着,掀开盖子时,桂花的甜香混着血腥气涌上来——那是孙芷萌留下的染血帕子。
窗外的雾突然浓得化不开。
孙逸痕走到窗边,看见檐角铜铃被风扯得乱晃,原本清亮的"叮当"声变成了沉闷的"当啷"。
他伸手去关窗,指尖刚碰到窗棂,就听见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像是什么东西在数据洪流里撕裂的声音。
案头的烛火"噗"地熄灭了。
孙逸痕摸黑回到案前,指尖触到易灵翩的画像,眼尾那滴"泪"被雾水晕开,模糊成团淡墨。
他想起孙芷萌说的"眼睛亮得像有星星",突然害怕起来——如果那星星是意识体崩溃前的最后闪光,是不是意味着......
"咚!"
一声炸雷般的响动从头顶传来。
孙逸痕抬头,看见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在黑暗中像下着一场细雪。
他摸出火折子点燃蜡烛,跳动的烛光里,三张画像的影子再次重叠在墙上,那个人影张着嘴,唇形分明是——
"救我。"
山雾顺着窗缝往里灌,吹得烛火左右摇晃。
孙逸痕望着墙上晃动的影子,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丫头的尖叫:"城主!
天怎么黑了?"
他快步走到门口,抬头望去。
午后的天空像被泼了浓墨,原本清亮的日头连影子都寻不见,只有浓重的灰黑压下来,像要把整座青阳城都吞进数据洪流里。
孙逸痕攥紧易灵翩的画像转身回书房,靴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在案前站了片刻,又开始来回踱步,鞋尖踢到火龙帖,金属与木案相击的脆响里,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咚,咚,咚。
像在数着,易灵翩的意识体,还剩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