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凌尘指尖的梅香还未散尽,萧翩然己将卷轴完全展开。
月光顺着玄色斗篷的缝隙漏下来,在羊皮卷上淌成一片银溪,将"泉州港扩建图"几个簪花小楷浸得发亮。
"这排水渠的走向..."练凌尘俯下身,指尖几乎要贴上图纸,"竟顺着潮汐涨落改了三次弯。
孙逸痕这老狐狸,连退潮时淤积的泥沙都算进去了。"他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叹——上个月他在码头上蹲了七夜,数过每艘货船靠岸的时辰,却到底没算出潮位与船坞的最佳角度。
萧翩然的指节抵着下颌,目光从航道规划跳到仓储区分布,又掠过沿岸商铺的位置标记。
当看到"镇北帮专用货仓"那行小字时,他瞳孔微缩,指腹重重压在纸面上,羊皮卷发出细碎的脆响:"他把码头做成了活棋。"
"活棋?"练凌尘挑眉。
"镇北帮要的是油水,孙逸痕要的是政绩。"萧翩然屈指叩了叩"镇北帮专用货仓","等这码头建成,镇北帮收的例钱能翻三倍,可孙逸痕的'惠民港'碑也能立起来——毕竟谁能想到,那些商铺租金、货船停泊费,最后全进了镇北帮的腰包?"他忽然笑了,眉峰扬起时像刃尖挑开一层迷雾,"但他算漏了一步。"
"什么?"
"人心。"萧翩然的手指顺着图纸边缘游走,最终停在港口正中央的空白处,"这地方该有个名字。"
练凌尘凑过去,见那处果然留着巴掌大的空白,想来是等落成时题匾用的。
他刚要开口,萧翩然己从袖中摸出狼毫,沾了沾月光(实则是预先备好的墨汁),笔锋在空白处一顿:"于家港。"
"于谨言?"练凌尘瞳孔骤缩,"那老东西被镇北帮逼得连青水镇都要退了,你给他?"
"正因为他要退。"萧翩然收笔时勾了个漂亮的回锋,墨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孙逸痕要的是'清官'名声,镇北帮要的是'霸主'威风。
可于家守了这码头三代,连老船工都记得他爷爷当年在台风天救过整船盐商——"他将图纸卷好,指节敲了敲卷轴,"当百姓发现,新码头的名字刻着于家,而镇北帮还在逼他们交例钱..."
练凌尘突然笑出声,梅香混着墨香在两人之间炸开:"萧兄这步棋,是要把孙逸痕的'惠民港',变成于家的'民心港'。"
"去把图纸给于谨言。"萧翩然将卷轴抛给练凌尘,"记住,要让他觉得...这是他本该有的东西。"
于谨言打发走最后一个青水镇的伙计时,后槽牙咬得发疼。
镇北帮的人今早堵在码头口,说"于家老了,该把码头让给能干事的",他攥着三代人传下来的铁锚令牌,指甲几乎要戳进掌心——可当他看见二十几个精壮汉子扛着刀站在身后,看见小孙子躲在门后发抖的眼睛,他到底松了手。
"老爷,回吧。"老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青水镇的船还等着您..."
"你们先回。"于谨言背过身,盯着潮水漫过的石板缝,"我...再看看。"
月光漫过码头的石墩,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想起十八岁那年,跟着父亲在暴雨里修船坞,父亲说"码头是活的,要顺着水势长";想起三十岁那年,自己在台风天救起十二艘商船,船主们举着酒碗喊"于家港的于大当家";想起上个月,小孙子趴在他膝头画船,说"爷爷的码头比画本里的还好看"。
现在石板缝里爬满了青苔,当年他亲手刻的"于"字界碑被砸成两半,镇北帮的狼头旗在桅杆上猎猎作响。
于谨言摸向腰间的铁锚令牌,却只摸到空荡荡的皮套——今早被镇北帮的人当面扯走了。
潮水漫过他的鞋尖,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爬。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见过的跳海者,说海水灌进耳朵时,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往前挪了半步,石板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小孙子摔碎的瓷碗。
"咳。"
于谨言猛地顿住。
这声咳嗽太像他方才的叹息,尾音还带着潮风的咸腥。
他转身,看见阴影里立着个穿黑衣的男人,腰间挂着半块玉佩——竹纹刻得极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于大当家这是要学屈大夫?"黑衣男子的声音带着戏谑,"可屈大夫投的是汨罗江,您这跳下去,怕是要喂了镇北帮养的河蚌。"
于谨言的背绷成了弓。
他摸向袖中最后那把短刀(今早藏在船缝里的),喉咙发紧:"你是谁?"
"路过的。"男子往前迈了一步,月光照亮他眉骨的弧度,"就是看于大当家的码头可惜——三代人的心血,说让就让了?"
"我..."于谨言的声音哽在喉间。
镇北帮的刀、孙子的眼泪、老管家的白发,像团乱麻绞着他的舌头。
"我要是你,"男子忽然凑近,梅香撞进于谨言的鼻腔,"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那狼头旗在码头上立不稳。"
于谨言的短刀抵着掌心,疼得清醒:"你到底要什么?"
"要你接得住。"男子后退两步,抬手抛来个卷轴。
于谨言本能地接住,羊皮卷的触感让他瞳孔骤缩——这是孙逸痕的码头设计图!
镇北帮的人今早还说"新码头的图纸金贵着,您老见不着",可此刻,卷首"于家港"三个字正泛着墨香,像把烧红的铁,烫得他指尖发颤。
"明晚戌时,醉香楼顶楼。"男子的声音混着潮水声漫过来,"要是图纸有麻烦..."
于谨言抬头时,只看见黑衣男子的背影融入夜色,腰间的竹纹玉佩闪了闪,像片被风吹走的竹叶。
他攥紧卷轴,镇北帮的火漆印不知何时被撕去,露出底下"于家港"三个大字,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潮水漫过他的脚踝,这次他没躲。
于谨言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卷轴边缘的羊皮在掌心硌出红痕。
他望着黑衣男子消失的方向足有半刻,首到潮水漫过小腿的凉意刺得膝盖发颤,才终于低下头,用指甲抠住卷口。
羊皮卷展开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极了小孙子翻旧画本的动静,他的手猛地顿住——这图纸的材质,分明和镇北帮师爷今早炫耀的"御赐贡纸"一个纹路。
月光顺着他佝偻的脊背淌下来,在图纸上洇开一片银霜。
于谨言的瞳孔随着线条的舒展不断收缩:主航道的弧度与他三十年前改良的船坞走向竟有七分相似,排水渠绕着礁石拐的三个弯,恰好是他当年用竹片在沙地上画了整夜的"潮水脾气";仓储区的位置标着"盐仓""茶仓""瓷器仓",每个字旁还注着"防潮垫高两尺""通风口朝东南"的小字,笔锋生硬得像是孙逸痕那手只会写官样文章的字。
"这...这是孙大人新码头的图纸?"他的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喉结上下滚动,"可镇北帮的人说...说图纸锁在府衙金库里,连青水镇的保长都不让看。"
"孙逸痕要建码头,总得让镇北帮的人先过眼。"黑衣男子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于谨言惊得险些松手,抬头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退到了五步外,腰间竹纹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在图纸上标了'镇北帮专用货仓',说要分三成例钱——可于大当家你看。"
他抬手指向图纸右下角。
于谨言顺着望去,只见在密密麻麻的标记尽头,巴掌大的空白处端端正正写着"于家港"三个字,墨色未干,还泛着淡淡的松烟香。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三十年前父亲在病榻上攥着他的手说"于家的码头,名字要刻进潮水里"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
"于、于家港?"他的手指抚过那三个字,像在摸孙儿周岁时戴的银锁,"这...这是要把新码头的名字...给我们于家?"
"孙逸痕要立'惠民港'的碑,镇北帮要当'码头主'的爷。"黑衣男子往前走了半步,梅香混着潮水的咸腥撞进于谨言鼻腔,"可青水镇的老船工记得你爷爷救盐商的事,渔娘们记得你去年冬天给穷户发鱼干的秤,连码头上的石板都记得——"他的声音陡然放轻,"你于家的名字,比镇北帮的狼头旗重。"
于谨言的眼眶突然发热。
他想起今早被扯走铁锚令牌时,隔壁茶铺的王婶偷偷塞给他的热红薯;想起退租时,米行的陈掌柜红着眼说"于大当家的码头,我们等十年";想起小孙子躲在门后,却还是举着用树枝在地上画的"于"字,说"爷爷,这个字不会被砸"。
"为什么帮我?"他突然抬头,短刀不知何时己掉在脚边,"你图什么?"
黑衣男子笑了,眉峰在月光下挑出锋利的弧度:"要谢,谢你妹妹。"
"我妹妹?"于谨言愣住——他妹妹于灵叶十年前就嫁去了金陵,去年来信说得了肺痨,连过年的家书都断了,"灵叶她...她能做什么?"
"她托人带话,说'于家的码头,该姓于'。"男子后退两步,身影渐渐融入阴影,"明晚戌时,醉香楼顶楼,带齐你爷爷的船契、你爹的修坞账册,还有...你小孙子画的'于'字。"
"等等!"于谨言往前追了两步,却只触到一片潮湿的空气。
潮水漫过他的脚背,卷着几片碎贝壳撞在石墩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低头看向图纸,"于家港"三个字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像团烧不尽的火。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飞了几只夜鹭。
练凌尘摸了摸腰间的竹纹玉佩,转身往码头外走。
梅香随着他的脚步散在风里,路过镇北帮设在码头口的哨岗时,他听见两个守卫在嘀咕:"听说于老东西今早跳海了?"另一个嗤笑:"跳个屁,我刚见他攥着个卷轴往醉香楼方向去了。"
练凌尘的脚步顿了顿,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
他摸出怀里的梅花香囊,轻轻一嗅——是萧翩然惯用的沉水香混着绿萼梅,香囊内侧还绣着个"萧"字。
他将香囊塞回衣襟,加快脚步往花海河畔走去。
河风卷着对岸的灯火扑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远处的桨声,像在敲一面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