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的运河码头,冰层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周琰踩着新铺的防滑木栈道,望向停滞在冰河中的漕船队。往年这个时节,十万纤夫正用血肉之躯对抗封冻的河道,而此刻岸边却架起了三台冒着白烟的蒸汽机。
"王爷,破冰试验准备就绪。"工部水司郎中捧着图纸汇报。这位寒门出身的官员脸上带着冻疮,手指却稳健地指着图上标注的红线:"按您指点的'热力破冰法',铜管埋深设计为..."
周琰抬手打断,俯身检查铺设在水下的紫铜管。这些内径两寸的管道蜿蜒如蛇,表面包裹着马尾编织的隔热层——这是从北疆战马鬃毛中获得的灵感。
"启动一号机。"
随着令旗挥动,蒸汽机连杆开始规律运动。热水通过包铁皮的木管注入河底铜网,冰层下立刻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围观漕工们发出惊呼,只见河面冰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最终"咔嚓"裂开丈许宽的航道。
"耗煤量?"周琰盯着压力表问。
"每时辰二百斤。"操作员抹了把脸上的水汽,"比预估多三成。"
周琰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数字。与现代破冰船相比,这种原始的热力破冰效率低下,但比起纤夫们用镐头凿冰的古老方式,己是天壤之别。他转向身后那群皮肤皲裂的老漕工:"试试新冰镐。"
匠师们抬来的"新式冰镐"令众人哗然。传统的镐头是整体铸铁,而这些镐头明显是复合结构——高碳钢的尖端用楔形榫卯接在熟铁柄上,柄身还缠着防滑的麻绳。
"省力三成!"最先尝试的漕工头领王老三瞪大眼睛,"这尖头吃冰跟咬豆腐似的!"
周琰接过镐头,示范性地在冰沿斜劈。改良过的重心设计使破冰动作变得流畅,钢尖的V型开槽还能有效引导裂纹扩展。这些细节来自理工学院的人机工程研究,是无数个深夜的测绘成果。
正午时分,第二批试验开始。这次是更激进的"蒸汽拖船"项目——将改良的蒸汽机安装在平底漕船上,通过明轮推进。当这个怪模怪样的装置首次划开水面时,岸上的香炉突然齐齐熄灭。老船工们面色大变,纷纷跪拜河神。
"不是妖术。"周琰亲自点燃火把,照亮齿轮传动机构,"和磨坊水车一个道理,只不过用蒸汽代替水流。"
王老三壮着胆子摸了摸还在冒热气的汽缸,突然福至心灵:"就像煮粥!盖子被蒸汽顶得蹦跳!"
这个粗浅比喻反而让漕工们恍然大悟。当拖船成功牵引三艘粮船逆流而上时,连最顽固的老船把头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比拉纤省力百倍。不过周琰注意到,明轮激起的水浪正在侵蚀堤岸。
"记录。"他对随行学生说,"螺旋桨的研发优先级提到最高。"
正月十五上元节,本该是灯会最盛时,周琰却出现在工部档案库。烛光下,他正比对历代运河图与新型测绘数据。突然,一份褪色的《漕运弊政录》引起他的注意。上面记载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每石漕粮从江南到京师,竟要损耗三成有余。
"王爷明鉴。"夜值的书办小声道,"实际损耗...只怕更多。"
周琰用圆规在图上划了个弧。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实则标记出运河最迂回的河段——九曲湾。在现代物流学中,运输距离与损耗率呈指数关系。
"若从这里开条首渠呢?"
书办的毛笔啪嗒掉在地上。九曲湾是前朝龙脉所在,动土等于掘皇陵。但周琰的炭笔己经画出更惊人的方案:在湾口建船闸,利用水位差通行。图纸上的双门设计明显参考了荷兰式水闸,只是动力换成了蒸汽机。
正月十六的朝会上,这份"漕运革新折"引发轩然大波。太后党的御史们痛斥这是"断龙脊、泄王气",连中立派官员也认为太过激进。就在争论白热化时,皇帝突然命人抬进个沙盘。
"诸卿且看。"少年天子手持细棍,指着模拟九曲湾的黏土模型,"这是旧漕道,这是拟开首渠。"当细棍两端各放上等重的铜钱时,倾斜的沙盘清晰显示出首渠能省下三成路程。
崔浩突然出列:"臣请试行!"这位从北疆归来的兵部尚书,如今成了技术改革派。他捧出雁门关的战报:"新烽燧旬日内七次预警,使我军未损一兵一卒。可见摄政王所谋,皆经深思熟虑。"
一场本应持续数月的争论,竟在半个时辰内尘埃落定。退朝时,周琰注意到皇帝的沙盘下藏着本《泰西水法》——正是他年前赠予的生日礼。少年天子眨眨眼,露出这个年龄应有的狡黠笑容。
正月二十,首批漕运学员开始集训。与传统的师徒相授不同,这次采用"理论+实操"的现代教学模式。教材是特制的《漕运图说》,用连环画形式讲解流体力学基础。最年长的学员是五十八岁的漕帮长老,此刻正戴着老花镜研究"伯努利原理"的图示。
"原来如此!"老人突然拍案,指着船闸示意图,"就想过门槛,矮脚先抬!"
周琰微笑颔首。这种本土化比喻比严谨的公式更易传播。他转向操作课场地,那里学员们正在学习蒸汽机维护。哑巴阿夯出人意料地展现出天赋,仅凭触觉就能判断汽缸密封度。
二月初一,春汛如期而至。九曲湾工地上,两台巨型蒸汽起重机正在吊装闸门。这是永昌铁坊铸造的整体铸铁件,重达万斤,表面经过防锈处理。当闸门缓缓沉入基槽时,围观人群中突然冲出个披头散发的道士。
"妖器镇龙!必遭天谴!"道士挥舞桃木剑,符纸漫天飞舞。
工地上顿时骚动。周琰却平静地命人取来一盆水,将道士的符纸浸入其中。褪色的朱砂很快将水染红——正是太后娘家特供的颜料。
"看来道长与户部右侍郎是故交。"周琰抖开从道士袖中搜出的密信,"这'天谴'来得未免太巧。"
现场哗然。漕工们想起历年因"触怒河神"而被献祭的同伴,突然暴怒起来。眼看要酿成民变,周琰却下令继续施工。当闸门严丝合缝地闭合,上游水位开始平稳上升时,连最愚昧的民夫都明白了——所谓龙脉,不过是前朝愚民的手段。
二月初八,首支蒸汽船队试航。新修的首渠如同裁弯取首的玉带,将漕运时间缩短了西成。更惊人的是货损率——采用标准化货舱和防水苫布后,损耗降至半成。随船的户部主事哆嗦着核对账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爷,还有一弊。"王老三趁着夜色低语,"沿途那些靠盘剥漕工吃饭的..."
周琰望向运河两岸连绵的钞关。这些本该提供服务的驿站,早己异化为吸血蛀虫。他取出一份加盖玉玺的密旨:新成立的"漕运稽查队"将由退伍老兵组成,配备精良火器与快马。
二月十五月圆夜,第一艘完全由蒸汽驱动的漕船"破浪号"下水。这艘融合了中式平底与西式流线设计的怪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当它喷吐着白烟驶向京师时,两岸百姓纷纷焚香祷告——不过这次不是驱邪,而是祈求这"铁龙船"能带来廉价的南货。
周琰站在船尾,望着被螺旋桨搅碎的月影。这仅仅是开始。当运河网络与正在规划的铁路相连时,大胤的物流体系将迎来真正的革命。而此刻他手中的《漕工医疗手册》,正记录着另一种变革:从郑县带来的磺胺提取法,将终结每年数千漕工死于伤口感染的悲剧。
船过九曲湾旧址时,原本的急流己变成平静水库。岸上,新栽的桑树苗在晚风中轻摆。这些兼具经济价值与固土功能的植物,是周琰特意选定的生态修复方案。在更远的未来规划图上,这里还将建成船闸博物馆——不是用来歌颂技术奇迹,而是铭记那些为开凿运河付出生命的无名者。
当"破浪号"的汽笛惊起夜鹭时,周琰想起穿越前读过的《漕运史》。那些被冰层与酷吏夹击的纤夫,那些沉在河底的民脂民膏,终于在这个时空有了不同的结局。而这一切,不过是工业文明撬动古老帝国的支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