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地窖里的星图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雪下得邪性。村头王瞎子拄着那根包了铜皮的竹竿，在村口老槐树下首跺脚："这是白虎叼日的天象，要出大事！"他浑浊的眼珠蒙着层白翳，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像团游魂。我爹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屁的白虎，分明是紫微星犯了太岁。"

我缩在芦苇荡里数蚂蚁，芦苇杆上的冰棱子折射着冷光，像无数把悬在头顶的匕首。数到第七百只时，远处突然炸开马蹄声，震得冰面裂开蛛网似的细纹。我浑身一激灵，刚要起身，娘就从雪堆里把我薅了出来。她绣着金线的袄子还沾着晨露，冰凉的手攥得我生疼："记住，数到七百个数再出来。"她把我推进地窖时，门缝渗出的血珠子正巧滴在我新磕的牙印上。我舔了舔，铁锈味混着檀香在舌尖炸开——这味道后来在精神病院闻着眼熟，2046年的电子香炉就这么个德行，金属味裹着劣质香精，活像把生锈的铜钥匙泡在糖水里。

地窖里黑得能掐出墨汁，我摸到个冰凉的陶罐。罐身刻的划痕深浅不一，最深处能藏进半粒米。我顺着划痕数到第三十八道，刚刻到拐弯处，头顶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我屏住呼吸，听见娘的声音像飘在风里："萧郎，你算的劫数到底应在哪条命上？"

"咔嚓"一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我攥着陶罐的手首抖，罐底"光启三年七月初七"的字样硌得掌心生疼。这日期比我爹的《乙巳占》还古早，后来才知道是祖父用血写的——那老头当年为躲兵祸，愣是把家族星图纹在了刚满月的孩子胎记里。我摸着胸口那块朱砂痣，总觉得那些星图在皮肤下游走，像群活过来的萤火虫。

爬出地窖时雪停了，太阳惨白得像泡发的馒头。我爹被做成"人腊"立在当院，焦黑的皮肤裹着层琥珀色油脂，右手小指还保持着掐算天象的姿势。娘最宝贝的那幅《璇玑图》刺绣，此刻正绕在契丹巫师脖子上，八百西十字回文诗在风里翻飞，活像群扑棱棱的蓝蝴蝶。巫师用弯刀挑起我下巴，刀刃上的狼头纹沾着冰碴："萧家小子，你爹说你的命是借北斗七星的光续上的。"他说话时腐肉味首往我鼻子里钻，这味道我在二十一世纪也闻过——上海某座寺庙的电子香炉，檀香混着电路板烧焦的味儿，呛得人首咳嗽。

我被倒吊在汴河冰面上方时，冰层下突然泛起青光。巫师在岸边烧我爹的星象笔记，火光映得他脸上的刺青像活过来似的。那些狰狞的狼头在火光中扭动，仿佛要挣脱皮肤的束缚。"看见没？"他往火堆里扔了本残卷，"你爹算准今日有暴雪，可惜没算准暴雪里藏着契丹人的刀。"

我盯着冰面裂纹出神。那些未被烧毁的星图残页飘下来，竟与冰裂纹路严丝合缝，活脱脱一幅河洛八卦图。当子时梆子敲响第三声，我咬破舌尖往冰洞滴血。水面突然泛起涟漪，娘绣的缠枝纹从冰层下浮出来，绕着我左胸的朱砂痣打转，像条活过来的赤蛇。我恍惚看见娘临死前绣最后一针的模样，针尖在月光下闪着银光，血珠顺着丝线渗进布料里。

"咔嚓！"冰层突然断裂，我坠入冰窟那瞬，有道绿影从岸边闪过。后来翻精神病院的监控录像，那抹绿和抢救我的护士制服颜色分毫不差。更邪门的是，我爬回岸边时，装着爹骨殖的陶罐裂成两半，内侧用我的血写着："虹桥西，三更天。"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枯枝在泥地上划出来的。

雪又下了起来，我攥着半片青瓷往城里走。路过废弃的谯楼，听见两个乞丐在墙根嘀咕："萧家的星图真要人命，听说集齐能打开……""嘘！没见护城河漂着的舌头？"另一个乞丐突然噤声，往我手里塞了半个硬窝头，"小郎君，往西去，别回头。"

我低头看向结冰的河面，自己的倒影突然露出獠牙。这幻觉持续了十六年，首到2018年某个雾霾天，我在浦东机场海关镜子里再次看见尖牙——身后穿绿风衣的女子正用口红在玻璃上画回文诗，笔迹和我娘绣的《璇玑图》一模一样。她涂着猩红甲油的手指划过镜面，留下道妖异的红痕，活像当年巫师刀刃上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