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瓣纷飞如雪，我跪坐在新立的衣冠冢前，指尖抚过剑柄上歪斜的刻痕。那是三日前在桃林深处，我握着小宝的小手一笔一画刻下的——他总说要学师祖刻木剑，却总把剑穗系成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师尊的残剑横在碑前，剑鞘早己腐朽，露出内里泛着幽蓝的剑身，剑穗上的琉璃珠突然发出细碎的裂纹，一粒金砂滚落，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我认得这金砂。三百年前的雪夜，师尊抱着襁褓中的我闯进桃林时，发冠上还沾着天界的血，他剖开自己的金丹时，我尚在襁褓中啼哭，却记得他指尖滴落的血珠在雪地上绽开金红的花。此刻金砂滚入掌心，混着碑前未干的桃枝露水，竟在掌纹间映出细碎的星芒，像极了他当年教我认星轨时，指尖划过天枢星的轨迹。
袖中传音符突然震颤，沈清霜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慌乱："师姐！忘川渡口的星轨倒转了！三生石上的命格簿在渗黑雾——"尾音突然被杂音切断，我掌心的冰莲纹跟着发烫，那是师尊当年封印在我体内的咒印，此刻正顺着血脉传来刺骨的寒意。
御剑掠过云海时，天河星砂在衣角簌簌而落。三百年了，自师尊魂飞魄散后，我再未踏足忘川，却记得他临终前说："若有一日星轨紊乱，便去往生殿找冰狼。"那时他的指尖还带着往生轮的灼痕，却轻轻替我拢好被夜风吹乱的鬓发。
忘川渡口飘来异样的香气。孟婆的老槐树歪斜着枝干，树下支起一口半人高的铁锅，朱大福正挥着炒勺大喊："孟婆汤烩面嘞！加辣椒油送往生符！"排队的魂魄们攥着引魂幡，竟有几缕生魂正恋恋不舍地往回飘，孟婆拄着拐杖在一旁跳脚："你个厨子竟敢改我祖传秘方！"
"师姐快来看！"沈清霜站在奈何桥头，白衣被冥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手中的引魂灯忽明忽暗，"星轨全乱了，北斗七星倒悬，天枢星芒首插轮回井——"话音未落，三生石方向传来轰然巨响，我望去时，只见命格簿悬浮空中，墨迹如活物般翻涌，千万道因果线交织成网，正撕扯着中央那点微弱的星芒。
是师尊的气息。
冰狼的虚影突然撞开人群，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我膝头时还是透明的，却在叼住我衣摆的瞬间凝实："蠢货！他把自己的残魂塞进轮回井的裂隙了！"狼瞳中倒映着往生殿的方向，殿顶的琉璃瓦正在大片崩落，我认出那是三百年前大战时，师尊以元神为祭留下的裂痕。
往生殿内的寒气比忘川河水更甚。我踏过破碎的门槛时，冰棱正从殿顶垂落，在地面投下森冷的光影。中央的往生轮疯狂逆转，金色的丝线将一道虚浮的身影缠成茧状，那些丝线我曾在师尊的命盘里见过，是凡人不可触碰的因果线，此刻却如活物般啃噬着他的残魂。
"师尊！"我拔剑斩向丝线，寒髓却顺着剑身反噬，掌心的冰莲纹骤然绽放，剧痛中听见他模糊的声音："小容容...别怕..."残魂抬起手，指尖还带着当年教我御剑时的薄茧，只是此刻透明得几乎能看见背后的往生轮刻纹。
记忆突然如潮水涌来。三百年前的雪夜，血浸透了他的月白道袍，他抱着襁褓中的我撞开产房木门，桃木剑的流苏扫过我泛红的脸颊："别怕，师父带你回家。"后来我才知道，那日他刚从三十三重天偷出我的命星，胸口还留着冰狼撕咬的齿痕。
往生轮转动间，时空碎片如棱镜折射。我看见少年玄霄跪在师尊墓前，供盘里的桂花糕早己冷透，他对着墓碑喃喃："师父，你说等我修成金丹就带我去看人间灯火..."；看见他夜闯天宫，圣火在袖中跳动，却被守殿天将的冰刃划过胸口，血珠滴在偷来的改命符咒上；更看见大战前夜，他坐在我床前，指尖捏着新刻的桃木剑，明明冻得发青，却还在剑穗上系了朵小小的冰莲。
"值得吗？"我咬破舌尖，血珠滴在剑柄刻痕上，当年他刻下这柄木剑时，说过这是给周岁的我准备的礼物，"你明明知道，用残魂填补轮回井，便是连转世的机会都要散尽..."
"那年你抓着我的手指喊师父..."他的元神忽明忽暗，却努力勾起唇角，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弧度，"冰窟里的雪，都化了。"丝线突然收紧，他的身影又淡了几分，我看见往生轮的裂隙中，无数黑色浊气正顺着他的残魂涌入三界。
来不及多想，我挥剑斩向自己手腕，鲜血在地面绘出星轨图。当年他封印在我体内的，何止是诅咒，分明是将自己的命星碎片融入我的血脉——冰莲纹亮起的瞬间，往生轮发出刺耳的轰鸣，三十三重星宿同时暗了三分。
"让开！"冰狼突然撞向往生轮，狼爪在轮盘上留下五道深痕，朱大福的声音竟从殿外传来："接着！"金光闪过，那口煮孟婆汤的铁锅突然砸在往生轮旁，汤中翻涌的竟不是忘忧汤，而是无数光点汇聚的洪流——是众生愿力。
"这三百年，每次给魂魄煮面时，他们都会念叨'愿那位仙君安息'。"朱大福擦着汗从殿外跑来，围裙上还沾着辣椒油，"我就想着，说不定能攒点功德..."话音未落，汤锅爆发出强光，孟婆汤化作金色浪潮，冲散了缠绕师尊的因果线。
残魂如星雨坠落时，我接住了那点最明亮的光。他的声音在识海响起："小容容，记得常去桃林看桃花...你小时候总说，桃花比天上的星星好看..."冰莲纹突然发烫，光点融入纹路的瞬间，我看见往生轮停止逆转，命格簿上的黑雾渐渐退散。
回到桃林时，暮色正染红枝头。沈清霜正教小宝御剑，少年握着木剑摇摇晃晃，剑穗上却系着朱大福送的炒勺形状挂坠："阿姐！你看！"他献宝似的跑过来，剑柄上的刻痕歪歪扭扭，却和衣冠冢前那柄残剑的纹路分毫不差。
我摸着他的头笑，忽然听见桃林深处传来吆喝声："新品上市！星尘桂花糕——加冰狼毛絮的限定款！"冰狼的怒吼混着锅铲碰撞声传来，小宝眼睛一亮，握着木剑就往声源处跑，衣摆掠过桃树时，几片桃花落在他发间，像极了当年师尊替我别桃花的模样。
暮色中翻开命格簿，最新一页写着"罗氏容容，历劫圆满"。夹页里掉出张泛黄的糖纸，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还沾着点油渍——是三百年前，师尊偷偷塞给我的桂花糖包装纸，那时他总说修仙者不该吃甜食，自己却总在我睡着后，往我枕边放裹着糖纸的糕点。
夜风拂过，冰莲纹传来细碎的暖意。朦胧中，仿佛有双带着薄茧的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抬头望去，只有流萤般的星芒没入星河。远处朱大福的吆喝声还在继续，沈清霜的笑骂混着小宝的欢呼，桃林深处飘来桂花香混着焦糊味——大概是冰狼又打翻了炒锅。
我摸着剑柄上的刻痕，忽然明白，有些羁绊从来不会被轮回剪断。就像桃树上的花，今年落了，来年还会开得更盛；就像掌心的冰莲纹，每到月夜，总会亮起细碎的星芒，那是他藏在轮回里的，永远不会熄灭的温柔。
往生殿的裂隙己经修复，三界星轨重归平静。而我知道，在某个未知的时空里，或许有个少年正握着木剑，在桃树下认真地刻着剑穗，等着某一天，有人牵起他的手，带他去看人间的灯火，就像当年那个人，牵着啼哭的我，走进了满树桃花的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