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深处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案上凝着的露水煎开了第七朵冰莲。我蹲在苔痕斑驳的石旁，看小宝握着木剑在泥地上划星图。少年鼻尖沁着细汗，发梢沾着的露珠滚落在腕间冰莲纹上，金芒随剑势流转，竟与三百年前师尊在观星台画北斗时的轨迹分毫不差。
“阿姐！”木剑突然发出清越的颤鸣，惊落枝头积雨，小宝兴奋地转头，眼中映着尚未消散的星芒，“昨夜梦里有个白胡子仙长教我剑招，他说‘起手要像托着桃枝上的雪’！”他手腕翻转，木剑划出的弧线竟带起丝丝寒意——正是师尊当年为我量身创的“雪压桃枝”式。
我指尖骤然收紧，那抹金芒在他眉间一闪而逝。三日前衣冠冢前的冰莲纹异动后，小宝便常做这样的梦。沈清霜说，这是师尊残魂碎星融入轮回井时，无意间落在他命格里的星屑在作祟。可我知道，那声“白胡子仙长”，分明是小宝从朱大福那里听来的戏文里，对师尊的戏称。
鹤讯刺破晨雾时，沈清霜的玉简还凝着忘川的水汽。展开的刹那，朱大福油光满面的脸从玉简中弹出，围裙上的辣椒油渍在晨光里格外刺眼：“容丫头！快来往生殿！孟婆那老姐姐的桃树开花了，花瓣会自己拼星图呢！”话音未落，背景里传来孟婆的咒骂：“死厨子！敢把我的引魂香当柴火烧——”
御剑掠过云海时，我掌心的冰莲纹始终发烫。远远望见三生石方向，原本荒芜的往生殿废墟上，琉璃瓦正从焦土中破土而出，断壁残垣间攀满桃枝，花苞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每片花瓣里都裹着细碎星芒，像被揉碎的月光封在花蕊里。朱大福的青铜鼎架在殿前，汤底咕嘟冒泡，飘出的竟是桂花混着星砂的甜香。
“他当年偷喝了我十坛忘忧酒。”孟婆不知何时站在我身侧，指间捻着半张泛黄的糖纸，边缘还留着牙印，“说什么‘要酿出能让天道醉倒的甜酒’，结果把我的桃树根泡成了星轨模样。”她浑浊的眼睛映着桃枝上的花苞，忽然轻笑，“现在倒好，这些桃花替他守着往生殿的裂隙，每朵花开都要亮三颗星子。”
地底的震颤来得毫无征兆。冰狼的虚影突然从鼎中窜出，狼爪踏在我肩头时带着刺骨寒意，它叼住我袖口就往往生轮残骸处狂奔：“蠢货！那家伙留的阵眼在闹脾气了！”
断裂的往生轮下，师尊的残剑正深深插入冰莲纹的阵眼。剑鞘早己腐朽，露出的剑身布满裂痕，却在剑柄处缠着根褪色的红绳——是我十六岁生辰时，他随手从自己发冠上扯下的丝绦。那时我嫌红绳老气，他却笑着系在我腕上：“桃林的桃花妖最爱偷漂亮发饰，系紧些，别让它们抢了去。”
“他留了三道谜题。”冰狼用尾巴扫过剑身，金砂突然从剑痕中溢出，在地面拼出残缺的星图，“第一要用心头血浇灌，第二——”
话未说完，桃林方向传来小宝的惊呼。我猛地抬头，只见万丈霞光从桃林深处升起，小宝的木剑悬浮空中，剑穗上的炒勺挂坠正折射出七彩流光，那些光点汇聚成细流，顺着忘川水逆流而来。
整座忘川开始翻转。孟婆汤池化作倒悬的银河，无数光点在汤中沉浮，竟都是凡人往生时的记忆碎片；朱大福的炒勺突然变大十倍，勺柄上缠绕着星轨，成了货真价实的引星杖；沈清霜的剑穗散作流萤，照亮了往生殿废墟中缓缓浮现的殿阁轮廓。最震撼的是那株桃树，根系如金色脉络穿透地面，延伸向三千世界，在每处曾被黑雾侵蚀的角落，都绽开一朵冰莲，花瓣上流转的，正是师尊当年封印在我体内的寒髓微光。
“笨徒弟，乾位在左上方。”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三分戏谑，两分无奈。我转身时，星尘正聚成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月白道袍上沾着未拍净的桂花碎屑，发冠歪歪斜斜地别着，分明是当年偷溜去人间吃糖葫芦时的模样。
“师……”喉间突然哽住，三百年没喊出口的称呼，在看见他指尖沾着的糖霜时，化作滚烫的泪。虚影伸手，却在触到我脸颊前化作星砂，他笑着摇头：“只是残念罢了，连碰碎你鬓角桃花的力气都没有。”
他指尖划过虚空，新天宫的图纸在星尘中展开：“当年趁你抄命簿时，在夹层里偷藏的。”图纸上，瑶池被画成桃林形状，观星台的飞檐雕着冰莲纹，就连刑堂前的镇山剑，剑柄刻痕都与小宝那柄木剑一模一样，“本想等你历劫归来，亲手带你看——”
冰莲纹突然灼烫如焚，阵眼中的残剑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师尊的虚影随星砂流淌，在重建的天宫穹顶描绘七十二星宿，最后一笔落在天枢星时，他忽然顿住，指尖轻轻拂过我发顶：“第三道谜题的答案，在桃林第三根老枝下。”触感真实得令人战栗，仿佛他从未离开，“别让朱大福那胖子偷喝了，那坛桂花酿埋了三百年——”
话音未落，残剑彻底碎成星砂，穹顶的星宿图发出刺眼金光。当我再睁开眼时，往生殿己焕然一新，琉璃瓦上的桃枝正开出第一朵花，花瓣飘落孟婆汤池，竟让忘忧汤泛起了甜味。
七日后的新天宫晨钟，惊醒了栖在飞檐上的流萤。沈清霜站在刑堂前，身前立着柄崭新的木剑——正是用往生殿桃枝所制，剑痕与师尊残剑分毫不差，剑柄处系着当年那根红绳。她向来冷肃的脸上难得带了笑：“师姐，这是师尊给新弟子们留的‘入门考’，说要能握住这剑的人，才算得了他半分真传。”
瑶池边飘来焦糊味，朱大福正举着炒勺追打偷食的冰狼：“你个畜生！敢把星辉烩面的汤底喝光——”所谓星辉烩面，不过是他将收集的众生愿力融在汤里，让食客能从汤雾中看见思念之人的虚影。此刻瑶池水面上，正浮着无数凡人的笑脸，有老妇人对着汤雾喊“仙君”，有孩童伸手去抓星砂凝成的木剑。
我坐在最高的观星台上，看小宝带着新收的弟子练剑。少年腕间的冰莲纹随剑势明灭，每当剑气扫落桃花，总有些花瓣在落地前化作星砂，飘向往生殿方向——孟婆说，那是师尊残念中未散的牵挂，在替他看着这三界众生。
暮色西合时，我终于来到桃林第三根老枝下。泥土翻起时，酒香混着桃花香扑面而来，却不是预想中的桂花酿。坛口封着的，是三百年前我替师尊补过的道袍碎布，拆开时，三百朵冰莲在月光下同时绽放，每片花瓣都映着往生殿的桃花，花心藏着的金砂，细细拼起来是半句话：
“小容容，下个轮回——”
最后几个字被星砂模糊，夜风却在此时掀起漫天桃瓣。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初入桃林时，他曾指着漫天星子说：“每个星子都是未说完的故事，等你长大了，师父带你去捡那些掉在人间的。”
如今星子真的掉在了人间，化作小宝剑下的星图，化作朱大福汤里的愿力，化作沈清霜刑堂前的木剑。而我知道，在某个尚未开启的轮回里，定会有个扎着歪歪扭扭发冠的身影，揣着偷来的桂花糖，在桃林深处等着他的小徒弟，带着满身星光，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