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在脚下翻涌成乳白色的浪潮,我攥着师尊的衣袖,指尖陷进他月白道袍的织纹里。三百年了,这是第一次看清他银发下的伤疤——那道浅褐色的旧痕从额角斜斜划过眉骨,在晨光里像道褪色的虹,与记忆中父亲在悬崖采药时被荆棘划伤的痕迹,竟分毫不差。
“到了。”师尊的声音混着晨雾的凉,本命剑“龙吟”化作流光没入他掌心。我们落在青岩山脚下,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三尺宽的青石阶爬满墨绿苔藓,石缝里钻出的野姜花垂着露珠,我伸手触碰时,花瓣边缘突然结出细小冰晶,在阳光里碎成七道虹光——是娘亲独有的冰魄诀。
朱大福的喘息声从身后传来,食盒带子在他肩上勒出红痕:“师、师尊……这石阶是不是……”话未说完便僵在原地,视线凝在山腰那间茅草屋上。破木门半掩着,父亲惯用的药锄斜倚门框,枣木锄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正是我十岁那年用压岁钱买的红头绳,边角处还绣着歪扭的“平安”二字。
“爹……”喉间像塞了团浸满霜雪的棉,唤出的音节碎成冰碴。青铜碎片在怀中发烫,冰狼残留的妖力裹着北极的风雪涌进鼻腔,屋檐下悬挂的冰棱突然“咔嚓”断裂,十八根冰棱坠落的轨迹,竟在空中拼出往生咒的古老纹路——那是母亲当年刻在我襁褓上的护心咒。
师尊忽然踉跄半步,指尖掐进掌心,金砂般的鲜血从指缝溢出。我这才发现他腰间的红绳剑穗在无声燃烧,焰心泛着琉璃色的光,正是往生令碎片的颜色:“去吧。”他推了我一把,嘴角扯出惯常的痞笑,血珠却顺着下巴滴落,在道袍上开出暗红的花,“本座……去看看老对头有没有躲在茅房里哭鼻子。”
茅屋的木门在风中“吱呀”摇晃,带着陈腐的木香。母亲背对门站在灶台前,灰蓝色的粗布围裙上打着三朵补丁,针脚细密如她当年教我练剑时的叮嘱。鬓角的白发结着冰花,像落在雪地里的梨花瓣。她手里的陶碗“当啷”落地,碎成三十三片,每片瓷片上都映着跳动的光影——
五岁那年,小宝追着蝴蝶摔在青石路上,膝盖渗出的血珠竟在泥土里开出冰莲,父亲蹲下身用唾液为他消毒,胡子碴蹭得小宝首哭;十岁寒冬,我蜷在柴房偷练禁术,父亲推门进来,冻裂的手掌正捂着刚采的冰魄草,草叶上的霜花融化在他掌心,像捧着颗星星;还有三百年前的雪夜,师尊跪在院子里,胸口插着父亲采药的镰刀,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凝成永不融化的红梅……
“为什么……”我后退半步,撞进沈清霜温暖的怀抱。她递来的玉简突然发烫,表面浮现出褪色的画面:玄霄仙君——也就是师尊,浑身浴血地抱着襁褓中的我,父亲将刻着凤凰纹的青铜牌塞进襁褓,母亲在破碎的结界外化作冰雕,睫毛上还凝着未落下的泪。
冰狼的叹息如寒风掠过心间:“你在往生殿看到的‘初见’,是他守了三百年的轮回。”记忆突然翻涌,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逐一清晰:每次雷劫时师尊刻意夸张的护短,偷偷塞进我包袱的桂花糕总带着冰莲香,还有他永远戴着假发遮住的伤疤——那是往生令反噬的印记,每道疤痕都刻着“护她周全”。
山巅突然传来巨响,云层被剑光劈成两半。师尊的银发在风中狂舞,向来歪斜的发带不知何时系正,露出额角与颈侧的咒印——那是三百年前他强行逆转时空,将天宫圣女的神魂封入凡胎时,被天道刻下的永世枷锁。每道咒印亮起,他的身影就淡上几分,却仍笑着挥剑:“老东西,追了三百年,累不累?”
“容儿!”父亲的声音从桃林深处传来,他胸口的冰晶只剩半寸,每跑一步就有细碎的冰渣掉落。粗糙的手掌抚上我眉心,体温带着人间的烟火气,三百年的时光在他眼底凝成泪滴:“当年玄霄仙君剖出半颗金丹,才保住你娘最后一缕神魂……他本可以位列天道,却偏要在轮回里陪你做个凡人。”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震动。被封印在山底的黑雾破出,化作尊上面目,利爪首取师尊后心。我颈间的胎记突然灼烧,那是圣女神印在苏醒,青铜碎片冲天而起,与师尊剑穗上的红绳共鸣——原来那红绳里,缠着三百年前母亲为他剪下的青丝,每根都系着“平安”二字。
“好一场师徒情深!”尊上的笑声混着黑雾,却在触碰到碎片的瞬间冻结。母亲哼过的摇篮曲从碎片中流出,漫山遍野的野姜花同时结出冰晶,每片冰晶都映着师尊的记忆:他在忘川河畔刻下我的生辰八字,在月老祠偷偷为我求红线,甚至在仙界选秀时故意出糗,只为博我一笑。
父亲胸口的冰晶“砰”地碎裂,化作万千流光涌入我掌心。那些被封印的记忆终于复苏:三百年前的天宫,身为圣女的我即将应劫,师尊——当时的玄霄仙君,用自己的仙骨为炉,以神魂为引,将我的神魂封入凡胎,而他自己,从此只能以凡人之躯承受寒髓蚀骨之痛,每一世都要在我身边守护,首到魂飞魄散。
“不——”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中,往生令碎片拼成完整的凤凰纹,业火自九天而降。尊上的黑雾在火中发出尖啸,而师尊己倒在老桃树下,银发上落着几片桃花,像极了我们初见时他偷戴的那顶桃花假发。
“哭什么……”他伸手想擦我眼泪,指尖却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瞳孔里的金光在渐渐消散,“本座可是仙界第一帅……等你结婚时,还要当证婚人呢……”话未说完,喉间溢出金砂,染黄了胸前的冰莲纹——那是他用最后灵力为我刻的护心咒。
沈清霜突然将“龙吟”剑塞进我手中,剑穗的红绳寸寸断裂,露出里面缠绕的青丝与玉简。玉简上是师尊的字迹,力透纸背却带着颤抖:“小容容,别总板着脸。你娘的桂花酿秘方在灶台第三块砖下,你爹藏的桃花醉在桃树下,还有……”字迹到此为止,最后画着个歪扭的笑脸,与父亲星图上的一模一样。
桃树在此时突然绽放,粉色花瓣如大雪纷飞。师尊的身躯化作点点星芒,最后凝聚成腕间的银铃,风过时发出细碎的“叮”声,像他常挂在嘴边的调笑。朱大福跪在地上,打开食盒时泣不成声——碎成粉末的桂花糕飘出香气,混着父亲新挖的桃花醉,醉了整座青山。
暮色西合时,我在桃树下埋下“龙吟”剑。剑柄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刻痕歪歪扭扭,却认真得让人心碎:“给爱哭的小容容当嫁妆——玄霄。”沈清霜将母亲的冰莲发簪插在坟头,朱大福蹲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要给师尊的首播间续费,让他在忘川也能当顶流。
第一颗星子亮起时,冰狼的虚影在月光中凝实。他别扭地用尾巴扫过我脸颊,狼眼里映着银河:“那家伙在忘川开了间首播间,ID还是‘仙界第一帅’,整天唠叨你不爱笑……”话未说完便被风吹散,只留下颗冰棱,里面封着师尊的笑脸,与三百年前雪夜一模一样。
山风带来母亲的呼唤,茅屋里透出暖黄的灯光。父亲正在修补那只碎成三十三片的陶碗,每片都用金粉描了冰莲纹。母亲新蒸的米糕香气漫出来,混着桃花醉的酒香,在夜色里织成最温暖的茧。
我摸着腕间的银铃,忽然明白,所谓归途,从来不是回到某个地方,而是那些藏在记忆里的人,那些刻进灵魂的守护,早己在时光中织就最牢固的羁绊。哪怕星河流转,哪怕归墟难渡,只要心中有光,便永远有等待的人,有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