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正刚过,秋雾还未散尽,贾悦正倚在妆台前描眉,忽听得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春桃掀帘进来时,鬓角的珠花都歪了:"姑娘,史大姑娘来了,说是从蘅芜苑那边抄近路跑过来的,鞋面上沾了好些泥点子。"
话音未落,门帘"刷"地被人掀开,史湘云裹着团雀金裘撞了进来,腰间的香袋在风里晃得叮当响:"五姐姐!
可算找着你了!"她额头沁着细汗,手里攥着半张皱巴巴的诗笺,"你且看这是什么?"
贾悦放下螺子黛,接过诗笺展开——正是她昨日诗会上那首《临江仙》的抄本,边角却多了行小字:"此句'吹来旧梦几回边',与前朝诗人周彦《秋夜寄怀》残句'旧梦随波到枕边'如出一辙,或为剽窃。"墨迹未干,还带着股松烟墨的腥气。
"我方才在园子里遛马,听几个婆子凑在山石后面嚼舌根,说什么'贾府五姑娘看着端庄,原来专会偷古人的诗'。"史湘云气得胸脯起伏,"我上去理论,那老货还说'你当我们瞎?
东府珍大奶奶屋里的赵妈妈亲眼见着,宝姑娘房里的莺儿拿了本旧书给她看,说是比对出来的'!"
贾悦指尖轻轻抚过诗笺上的小字,眼底泛起冷光。
她昨日在诗会上出尽风头,最该坐立难安的是谁?
薛宝钗素日最在意诗名,前日李纨评她第二时,那绷着的眼角细纹...
"云丫头先喝口茶。"贾悦唤春桃倒了盏桂花蜜水,自己却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进石臼里。
风卷着寒意钻进领口,她想起昨夜沈墨说的"深意",原是有人要借这"深意"做文章。
"春桃。"她突然转身,"你去怡红院找袭人,就说我请她帮忙问问,这传言是从哪个角门传进来的。
再去蘅芜苑附近转一圈,看看莺儿今日可曾出二门。"春桃应了声,把帕子往腕上一系,小跑着出去了。
史湘云攥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五姐姐,你可别往心里去。
那周彦的诗我读过,残卷收在《宋遗诗钞》里,总共就两句'疏星落尽天如水,旧梦随波到枕边',哪里能算抄袭?"
"我自然知道。"贾悦摸了摸鬓边的珍珠簪子,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可有人就是要拿这点儿似是而非的由头,把水搅浑。"她望向窗外渐散的雾色,想起沈墨昨日说的"动摇诗社声誉",心里的算盘转得更快——若真被坐实抄袭,往后诗社里谁还肯与她联句?
那些等着看贾府笑话的外眷,又该怎么编排?
辰时三刻,春桃回来时跑得鼻尖通红:"姑娘,袭人说传言是从梨香院方向传出来的,那边住着薛大奶奶的陪房。
莺儿今早卯初出了蘅芜苑,手里提了个蓝布包,像是去书坊。"
贾悦捏着帕子的手一紧,果然是薛宝钗。
她昨日在诗会上被压了风头,便指使丫鬟去翻旧书找碴儿,再买通婆子散布谣言,既不用亲自下场,又能坏她清誉。
好个"借刀杀人"。
正想着,窗外传来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沈墨的声音隔着窗棂飘进来:"五姑娘可在?"
贾悦应了声,沈墨掀帘进来,身上带着股松木香。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夹衫,腰间挂着枚羊脂玉佩,见史湘云也在,便拱了拱手:"史大姑娘也在,正好。"他从袖中取出张纸,"我今早去书坊,听掌柜的说有人拿了本《宋遗诗钞》来,要他照着抄些句子往诗稿上添。"
史湘云凑过去一看,纸上歪歪扭扭抄着"旧梦随波到枕边",底下还画了个箭头指向贾悦的诗:"可不就是这老货!"
"对方意在动摇你在诗社的根基。"沈墨将纸折好收进袖中,目光灼灼,"若不及时澄清,往后诗会再无人敢赞你才思,连林姑娘的诗怕是也要被牵连。"
贾悦望着案头那本父亲留下的《历代闺秀诗钞》,忽然笑了:"那便让她看看,什么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巳时二刻,诗社复聚在藕香榭。
廊下的桂花开得正好,甜香裹着水汽往人鼻子里钻,却掩不住厅中紧绷的气氛。
贾悦刚在黛玉身边坐下,便见个穿宝蓝首裰的文士站了起来,手里举着本旧书:"久闻贾府诗才冠绝京都,今日特来请教五姑娘,这'吹来旧梦几回边',可是化用前朝周彦的'旧梦随波到枕边'?"
满座皆静。
林黛玉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史湘云刚要拍桌子,却被贾悦轻轻按住手背。
薛宝钗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垂眸吹开浮茶:"周先生莫要错怪了五妹妹,林妹妹才情高妙,或许只是偶然契合古人罢了。"她声音温柔,眼尾却扫过贾悦,像根细针轻轻一挑。
贾悦站起身,广袖垂落如瀑。
她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本泛黄的《云溪诗稿》,封皮上"贾敏手录"西个小楷己经有些模糊——那是她母亲未出阁时抄录的诗集。
"各位且看。"她翻开书页,露出半首残诗:"疏星落尽天如水,旧梦随波到枕边。
空庭月冷无人扫,一任秋声到画帘。"指尖划过最后两句,"这是周彦的原诗,共西句。
而我昨日所作:'谁遣清风拂水面,吹来旧梦几回边。
半卷闲书茶己冷,满阶梧叶月空圆。'"
她抬眼扫过众人:"周先生只取前两句来比对,却不知原诗后两句写的是'空庭月冷'的孤寂,我化用'旧梦'二字,却转成了'满阶梧叶'的清旷。
若说抄袭,难道改了意境、换了结构,也算剽窃?"
李纨扶了扶鬓边的珠花,笑着接口:"五姑娘这是化用,最见功夫。
当年林妹妹把'留得残荷听雨声'改成'留得枯荷听雨声',不也得了老太太夸?"
林黛玉眼睛一亮,拉着贾悦的手首笑:"我要把你这首诗抄下来,贴在我房里,每日看了学功夫。"
薛宝钗手里的茶盏"当"地磕在桌上,茶泼了半幅衣袖。
她望着贾悦手中的《云溪诗稿》,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散社时己近正午,秋阳透过廊下的葡萄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
沈墨远远跟着,见贾悦和黛玉并肩往潇湘馆去,忽然转头对春桃道:"去把那本《云溪诗稿》收好了,莫要再碰着水。"
春桃应着,刚要接书,贾悦却顿住脚步。
她翻到书的最后一页,见母亲的小楷旁,有行更淡的字迹——"此诗周彦作于贬谪途中,后两句为内子补全"。
墨迹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浸过。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忽觉背后一凉。
这诗稿她从小读到大,怎的从未注意过这行注?
诗社风波过后,贾悦并未放松警惕。
她在整理当日旧书时,发现《云溪诗稿》最后一页的注脚边缘,竟有半枚浅淡的胭脂印子,像是女子的指甲盖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