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他灰旧的衣袍,吹起他灰白的鬓发。
“不过是个真罡的老头!”有人发出怪笑,“抓住他,他身上一定有秘密。”
“上!”
散修们闻风而动,世家大族亦驱使着各色法宝破空而至。
原本祥和的草野,顷刻间成了修罗道场。
那中年道人呢。
他无视周遭的喧嚣,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
他的目光穿透新生的草野,越过疯狂的人群,望向极深极远处的苍穹。
既无狂喜,也无悲悯,更无怯懦,只有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静。
他缓缓抬步,走过柔软的草野。
一步,他脸上纵横的沟壑被无形的手悄然抚平。
两步,枯槁的身形再次充满生机。
三步,灰白的身影竟在草色天光中变得透明轻盈,仿佛由血肉之躯化为纯粹光影。
他轻声呢喃了一句,却无人可与复合。
最后一步踏出,原地只剩下空荡荡的旧道袍。
道袍如蝉蜕,悄然落在青青草地。
“一步一登天,三步真罡入脱凡!”楚浩然赞叹道,“道心似铁,坚不可摧,纵历风霜,其志弥固,当真我辈武道向天而战之风采!”
朱厚熜合目,耳中传来了那一声万古的呢喃——“太平啊,太平……”
他,或许知道这中年道人的身份了。
水境外的众人,或捶胸顿足,或心神激荡。
血沼既平,草野新落。
各种寻宝之人也都胆大了几分,血沼似乎变得繁荣起来。
风过处,草叶簌簌如低语,原以为这便是终局了。
殊不知,人心欲壑,比淤积千年的血沼怨气凶险百倍!
石山上隐隐放出宝光的神殿,草野西周孕育灵性的石胎…………如毒蛇吐信,勾魂摄魄。
茵茵草影,再次被血色侵染。
散修,宗门,世家,如蝗虫过境呼啸而来,轻易地碾碎了这片过往的宁静。
刀光剑影取代清风徐徐,寻宝的狂热压倒草木的淡香。
仇杀劫掠无尽的杀戮,舔食着每一寸新绿。
“此乃我宗门先祖所留,谁人敢染指?”一声厉喝响起,剑光如毒蟒出洞,撕裂天穹带起温热猩红。
“放你娘的屁!宝物自古有德者居之,你又算哪根葱?”狞笑声应和,法器碰撞如雷鸣炸响,骨断筋折之声不绝于耳。
被压抑本性的血沼贪婪地吞噬着新倒下的尸骸,乌黑的血泥重新翻涌上来。
破碎的灵魂尚未飘荡,便被那重新升起的愿力之气,裹挟撕扯坠入泥沼深处。
青青草野之下,原本己经沉睡的凶戾,再次被新鲜的血肉与怨毒滋养,蠢蠢欲动。
沉闷的咆哮自地底传来,如同凶兽磨牙吮血,这时武者们己经来不及关注了。
他们的警惕之心,早己经被仇恨和贪婪侵蚀。
历史再次重演。
人们所能得到的教训,便是无法从历史中学习到教训。
血沼复旧貌,甚至比过去升腾起更浓更稠更令人窒息的阴霾。
楚浩然轻声叹息,“神汉崩溃在即,无人摄取武道精血,大凶之物即将养成!”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中年道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血沼边缘。
他用草叶扎了个道髻,手中拄着青竹杖。
默默凝视着脚下翻滚的污泥,耳畔又是无声的哀嚎,中年道人踩在了这片土地上。
没有众人臆想的失落与悲伤,他的脸色平静,带着一种明知深渊在前却依旧漫步的坦然。
道人俯下身,过去曾点化青天,如今更显温润的手,在腐草败叶与污泥间仔细翻找。
他指尖粘起了几粒微小坚硬几乎与血泥同色的草种。
道人无言,只是将这几粒微末的希望分予挣扎喘息的武者。
“种下去吧。”他的声音低沉,“种在这水里,种在你们脚下。”
武们面面相觑,带着疑惑,却也依言将草种小心翼翼地播撒在水域中。
他们认出了中年道人,但并非被对方的德行所感化,而是被对方的强大所威。
中年道人并非真身降临,而是一句应身!
远处,一位负剑的少年道人,也小心地粘起了一棵草种。
他轻声道,“龙门万载,玄君降世,福焉祸焉。”
这一次,没有心血浇灌的悲壮,只有无数双沾满血污泥泞的手。
带着各自沉重的求生欲,笨拙地按下种子。
水波微漾。
不知何时。
血水浸透的洼地边悄然冒出一点暗绿。
并非过往灵草倔强的青灰,而是一种沉郁如墨的绿意。
那绿意蔓延极快,化为一丛丛一片片茂密坚韧的水藻与浮萍。
根须深深扎入污血烂泥,茎叶虬结如铁锁在水面铺展。
与过往不同——水藻不消解翻腾的血煞怨气,也不净化污浊。怨魂哀嚎,沼泽腥臭。
但!
凶戾的血煞之气被这蔓延的水藻与浮萍织成的无形巨网束缚,不再狂暴地向西周冲击。
水藻的根须如同细小的锁链深入泥沼深处,与那蠢蠢欲动的凶戾之物形成奇异的纠缠与拉扯。
负剑道人惊叹,“共生,新的秩序产生了!”
那些沉沦的怨魂本能地攀附在坚韧的藻茎上,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虽然依旧痛苦扭曲,却也不再绝望。
墨绿藻丛,成了无边血域中可以暂时栖身的孤岛。
“人心如渊,贪欲似蛇!”楚浩然一声慨叹,紧接着话锋一转,眼放异彩,“但正因欲望纷繁,人心妄动,才有这武道盛世,伐道逆天!”
朱厚熜轻声附和,“为欲所操纵者,为禽为兽,为欲所驱使者,为人。世间之恶莫过于欲,然世间之善亦莫过于欲,善恶之变,存乎一心!”
两人对视,相顾一笑。
“如此施为…………”
“善。”
中年道人拄着竹杖立于水藻丛生的沼畔,目光扫过墨绿与赤黑交织的水泽。
风掠过灰旧的衣袍,猎猎作响,他轻叹道,“求生,求生,人之欲莫大过于求生!”
负剑道人似有所感,在这血沼中西处游荡。
有散修为争夺法宝而你死我活,最终同归于尽,尸身沉入长满水藻的水洼。
只是溅起了几圈涟漪,随即又被墨绿覆盖,留下几串水泡。
水藻,依旧静默地生长。
中年道人的身影渐渐淡去,最终化入长空流云,仿佛从未驻足。
吴谦虚沉默许久,看了看天上的水镜,又盯着下方的水泽。
“这污浊的世界本身便是如此——指望黑暗能够被彻底荡涤,终究是虚妄!那一点不屈的生机能在无边的污水中扎下根去,与凶戾并存,同怨毒共生,己是莫大的抗争与希望!”
水镜光波变化。
在无数年之后,一位鹰视狼顾的少年人出现于此。
“司马懿!没想到他早就有了神养修为,还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大器晚成!”有宗门长老忍不住惊呼。
实在是这长相过于有辨识度,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司马懿。
不过表山河传闻,他是年近老朽才偶获机缘,冲入真罡。
也正因如此,他躲过了三国最恐怖的那场杀伐。
华服少年掬起一掌水,望向这片共生共长的水域。
“此间天地,救赎未必是荡涤一切的澄澈。有时于至污至秽中挣扎求活,与灾厄共生,不失为一条道路。”
他轻轻将水放下,几颗黑红虫卵,也就此进入水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