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融化的经纬度

高铁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嗡鸣，江屿第八次调整座椅靠背角度时，皮革扶手己经被他捏出五个半月形的指甲印。窗外风景正从灰白的水泥厂房变成大片的绿色稻田，手机天气APP上的数字从"9℃"跳成"27℃"，像道不及格的数学题。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南城东站..."

广播响起时，他正把母亲塞进书包侧袋的比利时巧克力掏出来——原本棱角分明的金箔包装现在软塌塌地黏在指间，深褐色的浆液从缝隙渗出，在《宏观经济学》笔记扉页洇开一片丑陋的污渍。

"见鬼。"江屿用指甲刮了下封面烫金标题，结果把"供需曲线"的"供"字连带着巧克力残渣一起刮花了。这笔记本是他特意为大学生活准备的，牛皮纸页角都用金属夹按三角函数序列排好，现在全毁了。

车厢里开始骚动，后排小孩的冰淇淋球掉在地上，粉色奶油溅到他擦得锃亮的牛津鞋尖。江屿猛地站起身，行李箱轮子碾过那滩黏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

南城东站的瓷砖地面反着水光，像是刚被拖过。江屿拖着箱子走了不到五十米，白衬衫后背就贴在了皮肤上。他想起母亲往他行李箱塞羊毛袜时说的"南方冬天湿冷"，现在他只想把这句话连带着那些袜子一起扔进垃圾桶。

便利店玻璃门开合的瞬间，空调冷风混着关东煮的味道扑面而来。江屿首奔货架最末排的清洁区，却在五花八门的湿巾前陷入选择困难——除菌的？酒精的？婴儿用的？包装上一个扎马尾的卡通女孩冲他笑得让人心烦。

"要处理巧克力渍的话，得选含柑橘精油的这款。"

声音从货架另一端传来。江屿抬头，看见玻璃反射里有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正踮脚取顶层的商品，帆布包上别着的铜质元素徽章"Cu"晃得他眼花。

"谢谢。"他抽出那包湿巾，发现价格标签旁有人用铅笔写了行小字："去污效果=0.87×普通款"。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末尾还画了个笑脸。

---

收银台前排着长队。江屿盯着柜台旁的立式冰柜，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半瓶矿泉水。他抽出最边上标着"南城限定"的乌龙茶，冰凉的铝罐在掌心沁出水珠。

"加热水吗？免费提供。"收银员指了指角落的饮水机。

江屿点点头，没注意到对方说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他机械地把茶倒进纸杯，撕开三包砂糖——等等，这砂糖颗粒怎么这么粗？

"别喝！"

纸杯被人劈手夺过时，滚烫的液体己经沾到他下唇。穿白裙子的女孩夺过杯子，动作太急导致帆布包撞翻了口香糖货架。五彩的塑料盒哗啦啦散了一地。

"这是硅胶干燥剂！"她抓起柜台旁的矿泉水拧开，"快漱口！"

江屿这才看清"砂糖"包装袋上印着极小的"不可食用"字样。冰水冲走了唇瓣火辣辣的刺痛，也冲走了他最后一点镇定。女孩的瞳孔在便利店灯光下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此刻正因为焦急微微放大。

"碳酸饮料效果更好。"她转身从冰柜掏出瓶可乐，金属瓶盖在她虎口处留下道红痕，"酸性物质能中和..."

"氢氧化钠的碱性。"江屿突然接话，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可怕。高中化学竞赛的记忆浮上来，舌尖泛起诡异的甜味。

女孩愣了下，突然笑出声。她笑的时候右脸有个酒窝，左脸却没有，这种不对称让江屿想起非晶体结构的原子排列。

---

小黑板挂在便利店员工休息室门口，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今日特惠。女孩抓起板擦抹掉"柠檬买二送一"的字样，指甲缝里还沾着刚才处理干燥剂时蹭到的可乐渍。

"看好了。"她手腕一抖，粉笔头在黑板上划出流畅的曲线，"巧克力熔点32℃，但混入榛子碎会降到29.7℃。"一个漂亮的分子结构图在她笔下成型，"而今天南城地表温度..."

江屿看着那个β型可可脂晶体结构，突然意识到这是三小时来第一个让他舒服的温度——确定的数据，清晰的模型，可计算的变量。不像那些黏糊糊的空气和莫名其妙的笑脸。

"你是学化学的？"

"物理系师范生。"她用板擦敲了敲小黑板边缘，那里有行几乎被蹭没的小字："鹿恩 班"，后面跟着个卡通鹿头涂鸦，"兼职画促销海报赚生活费。"

江屿想说他叫江屿，经济管理系新生。但话到嘴边变成："你海报上柠檬的透视不对。"说完就想咬舌头——他爸说的没错，他这张嘴迟早要得罪全世界。

鹿恩却眼睛一亮："你会画画？"

"只会画建筑结构图。"他低头看见自己鞋尖上己经凝固的冰淇淋渍，突然发现那形状有点像变形后的贝塞尔曲线。

---

收拾散落的口香糖时，两人的手同时伸向滚到货架底层的薄荷味盒子。江屿闻到鹿恩手腕上有种类似雪松的味道，和他行李箱里防潮包的香气很像，但多了点说不清的甜味。

"你也是基督徒？"鹿恩突然问。

江屿的十字架挂坠从衣领滑了出来，银链子在便利店灯光下晃出一道弧线。与此同时他看见鹿恩脖颈间闪过同样的银光——她的吊坠更小些，十字交叉处镶着颗蓝得不像话的石头。

"圣玛丽教堂的青少年团契？"他脱口而出老家教会的名字。

"我就在大学城查经班！下周有联合..."鹿恩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巨响打断。仓库方向传来货架倒塌的声音，经理的尖叫声混着玻璃瓶碎裂的响动。

"糟了，我的可乐库存！"她跳起来就往里冲，帆布包带子勾住了江屿的行李箱拉杆。

两人手忙脚乱解开时，江屿感觉有什么卡片掉进了他放湿巾的塑料袋。但鹿恩己经消失在货架尽头，只留下一串越来越远的喊声："记得用温水洗巧克力渍——"

---

江屿站在便利店外的公交站牌下，南城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摸出塑料袋里的卡片——淡蓝色卡面上印着"南城师范大学"的烫金校徽，照片里的鹿恩没戴现在这副圆框眼镜，头发也比现在短，站在刻有"真理使自由"的青铜校训碑前微笑。

卡片塑封层里，有片压成标本的樱花花瓣，正好停在她锁骨的位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