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紫微晦暗
大唐麟德元年冬,长安城。
雪,下得毫无征兆。
暮鼓刚刚敲过,鹅毛般的雪片便从铅灰色的天空倾泻而下,转眼间覆盖了朱雀大街的每一块青石板。更夫裹紧破旧的羊皮袄,踩着新积的雪层踉跄前行,手中灯笼在风雪中摇晃出昏黄的光晕,照出坊墙上新贴的告示——那上面盖着朱红的凤印。
"天后的新政啊..."更夫嘟囔着,声音很快被呼啸的北风撕碎。
崇仁坊上官府邸的书斋内,铜兽炉中的炭火明明灭灭。六十七岁的宰相上官仪跪坐在案前,枯瘦的手指抚过一卷泛黄的诗稿。窗外雪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将那些象征岁月与权谋的皱纹照得格外深刻。
"阿郎,该用膳了。"老仆在门外轻声提醒。
上官仪恍若未闻。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涌上的腥甜被强行咽下。颤抖的手从案头取来火石,擦亮的火星落在诗稿边缘,火苗立刻贪婪地舔舐起那些曾让长安纸贵的诗句。
"祖父!"
脆生生的童音让老人手指一颤。七岁的上官婉儿提着过长的裙裾跑进书斋,发间金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看到燃烧的诗稿,女孩杏眼睁大:"您怎么把《八咏应制》也烧了?这是圣人夸赞过的..."
"嘘——"上官仪将孙女揽入怀中,苍老的手掌捂住她后半句话。书案上的火焰映亮他浑浊的瞳孔,那里头跳动着比火更灼人的东西。"婉儿记住,从今往后,这些诗...从未存在过。"
庭院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上官庭芝披着满身风雪闯进来,腰间鱼袋还在晃动。他三十出头的面庞上凝结着冰碴,却掩不住眼底的惊惶:"父亲!太子...不,庶人李忠在黔州..."
"关门。"上官仪厉声打断。待老仆合拢雕花木门,他才压低声音:"说清楚。"
"刚刚接到密报,废太子在黔州府邸自缢身亡。"上官庭芝解下佩刀时,刀鞘与案几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许敬宗带着金吾卫正在各坊搜查,说是要彻查太子余党..."
铜炉爆出"噼啪"一声响。上官仪缓缓闭眼,雪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他知道,那个缠绕武氏多年的噩梦终于要应验了——十西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先帝李治头痛欲裂时口述的废后诏书,终究还是被媚娘记在了心里。
"父亲,许敬宗今晨被擢升为同平章事。"上官庭芝的声音发紧,"这分明是天后要对我们..."
"噤声!"上官仪突然暴喝,吓得婉儿往祖父怀里缩了缩。老人深吸一口气,转向缩在角落的老仆:"带小娘子去用膳。"
待脚步声远去,上官仪猛地掀开案几下的暗格。尘封的卷轴暴露在火光中,赫然是龙朔二年废后诏书的草稿。纸上的朱批己经褪色,但"上官仪奉敕拟"六个字依然刺目。
"庭芝,你即刻去东市刘记笔墨铺,找掌柜要去年腊月的湖笔。"上官仪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若有人问起,就说我近来迷上王右军的飞白体。"
上官庭芝脸色煞白。这是他们与门下省几位老臣约定的暗号,意味着要启动最紧急的联络渠道。
"来不及了。"年轻的官员攥紧拳头,"方才路过皇城,我看见许敬宗带着一队千牛卫往崇仁坊来了。父亲,我们..."
"去把婉儿和你媳妇送到裴府。"上官仪突然开始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裴行俭欠我一条命,他会..."
急促的梆子声打断了他的话。三长两短,这是上官府世代沿用的预警信号。上官庭芝箭步冲到窗前,只见院墙上黑影幢幢,雪地里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金吾卫!"他转身时撞翻了案几,墨汁泼洒在烧了一半的诗稿上,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父亲,后门!"
上官仪却出奇地镇定。老人慢慢抚平诏书草稿的卷边,突然将整卷纸按进炭盆。火苗"轰"地窜起,照亮他眼中决绝的光:"记住,诏书是我一人所拟,与你们无关。"
"您要独自..."
"我今年六十有七,够本了。"上官仪从袖中取出鱼袋塞给儿子,"把这个交给婉儿。告诉她,上官家的女儿,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
前院传来沉重的撞门声。上官仪突然抓住儿子的衣襟:"西厢第三块地砖下,有我留给婉儿的《谏苑》手稿。若你们能逃过此劫..."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在儿子胸前。
上官庭芝还要说话,老仆突然破门而入:"阿郎!许敬宗带着圣旨来了!"老人怀中抱着瑟瑟发抖的婉儿,小姑娘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麻饼。
"带他们走密道。"上官仪整了整衣冠,从墙上取下多年未用的仪剑,"我去会会这位'同平章事'。"
婉儿突然挣脱老仆的怀抱,扑上来抱住祖父的腿:"祖父不走,婉儿也不走!"她仰起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却倔强地咬着嘴唇。
上官仪蹲下身,用拇指抹去孙女的泪水。老人颤抖的手指划过孩子眉心的花钿——那是去年及笄礼时他亲手点的。"婉儿乖,跟阿耶去找裴家阿姊玩。祖父晚些..."他的声音哽住了,转而从炭盆里抢出一角未燃尽的诗稿塞进孩子手心,"替祖父收着这个。"
前庭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铠甲摩擦声如同毒蛇游过草丛。上官仪最后看了眼儿子,突然厉声道:"走!"
当金吾卫破开书斋大门时,只见当朝宰相正襟危坐于案前,仪剑横陈。烧尽的纸灰在寒风中盘旋,像一场黑色的雪。
"上官仪接旨!"许敬宗尖细的嗓音刺破雪夜,"查宰相上官仪勾结庶人李忠图谋不轨,着即刻收押..."
老仆抱着婉儿钻进假山后的密道时,孩子突然挣扎着回头。透过渐渐合拢的石缝,她看见祖父雪白的须发在火把中飞扬,像一面永不投降的旗帜。
"祖父——"
稚嫩的呼喊被风雪吞没。上官婉儿不知道,她紧攥的那页残稿上,正写着祖父最后的诗篇:"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