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7年除夕，陆家堂屋里难得飘出肉香。
王桂香从公社割了二斤猪肉，肥多瘦少，熬出的油渣拌上白菜，包了整整三盖帘饺子。
灶台上炖着骨头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油星子在汤面上浮出金黄色的圈。
秀云端着最后一道菜——土豆炖肉走进堂屋时，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安排在最靠近门边的风口。桌上己经摆了一圈碗，唯独她面前那个缺了个豁口。
“二弟妹快来！”李金凤热情地招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偷吃油渣的油光，“就等你了！”
秀云不动声色地坐下，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今天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那是用周淑芬给的布头拼的。
——这是她嫁进陆家的第二个年夜饭。
——也是第一次，她不再逆来顺受。
……
王桂香给每人碗里分了五个饺子，又往陆建国和两个孙子碗里各多夹了一个。
轮到秀云时，老太太的手顿了顿，还是多舀了半勺骨头汤给她。
“吃吧。”王桂香难得语气缓和，“一年到头了。”
秀云刚要动筷子，李金凤突然“哎哟”一声：“娘！您怎么把带枣的饺子全给建国了？我这儿一个没有！”
按习俗，年夜饭的饺子里会包一枚硬币和一颗红枣，吃到的人来年会有好运。
王桂香皱眉：“胡咧咧啥？我随手分的。”
“是吗？”李金凤筷子一翻，从陆建国碗里夹出个饺子，掰开——红艳艳的枣肉露了出来，“您看！这都第三个了！”
陆小梅立刻嚷嚷起来：“我的也没有！”
秀云低头喝汤，忽然感觉舌尖碰到个硬物。她悄悄吐在手心——是那枚磨得发亮的五分钱硬币。
“二嫂吃到了！”陆小梅眼尖，指着她手心尖叫。
李金凤的脸色瞬间阴沉。
……
骨头汤见底时，王桂香突然从柜子里端出个小碗，里面躺着西片薄如蝉翼的腊肉——真正的瘦肉，腌得通红透亮。
“都尝尝。”王桂香难得露出笑模样，“建国从县里捎回来的。”
肉片按人头分，每人一片。分到秀云时，李金凤突然插话：“二弟妹不是刚得了财运吗？这肉该让给老人吃。”说着就要把秀云那片夹给王桂香。
秀云筷子一挡，轻轻巧巧截住了那片肉：“大嫂说得对。”
她把肉放进陆老实碗里：“爹胃不好，该补补。”
桌上霎时一静。
陆老实盯着碗里的肉，突然把自己那片也夹给秀云：“你吃。”
——这是公公第一次给她夹菜。
——也是第一次，有人明着驳了李金凤的面子。
……
李金凤突然站起来，假意盛汤，胳膊肘“不小心”撞翻了秀云面前的饺子汤。
滚烫的汤汁泼在秀云腿上，也溅湿了她放在凳子的包袱——里面包着记账本和刚收到的五元汇款单。
“哎哟！瞧我这笨手笨脚的！”李金凤夸张地道歉，眼睛却死死盯着湿透的包袱，“二弟妹这包里装的啥呀？别是……”
她突然伸手去抓包袱，秀云来不及阻拦，布角散开——
湿漉漉的记账本摊在桌上，密密麻麻写满小字：
【十二月廿三，卖鸡蛋两颗，得钱一毛二】
【正月十二，缝补棉袄三件，收布票二尺】
……
最后一页粘着张汇款单，汇款人栏赫然写着“陆卫国”。
王桂香一把抓过本子，手指发抖：“好啊！背着我攒这么多钱！”
“娘，您看清楚了。”秀云声音很轻，“每一笔都记着，没拿过家里一个子儿。”
她翻开扉页，上面工整写着：【自挣自记，天地可鉴。】
李金凤突然冷笑：“谁知道真的假的？保不齐偷了家里的……”
“够了！”
陆老实猛地拍桌，震得碗筷乱跳。
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老汉，此刻眼睛瞪得血红：“你们娘俩克扣她的口粮，真当我不知道？”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厨房：“面缸底下那道缝，每次舀面都漏一把——秀云全攒起来，烙了饼偷偷塞给我！”
王桂香的脸瞬间惨白。
……
守岁的鞭炮声远远响起时，秀云独自站在院子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陆小梅磨磨蹭蹭地凑过来，递给她个东西——是那片腊肉，用油纸包着。
“爹让我给你的。”小丫头撇撇嘴，“其实……二哥上次来信，让我多照应你。”
秀云愣住了。
夜空中炸开一朵烟花，照亮她掌心的小纸包。油纸背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卫国哥说，你爱吃瘦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