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柳絮裹着槐花香飘进沈府，正厅屋檐下新扎的红绸被风扯得簌簌响。沈逸霄斜倚朱漆廊柱，腰间玉佩随着他不耐烦的晃荡，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望着远处渐显轮廓的仪仗队伍，舌尖用力顶了顶腮帮子，吊儿郎当开口：“这和尚架子倒比我爹还大，真当自己是佛祖座前的金身罗汉了？”
管家陈伯捧着鎏金托盘疾步而来，青瓷茶盏里的碧螺春被晃出涟漪，慌慌张张劝：“少爷，无妄大师是应老爷三顾之请才肯下山的。老爷原本想请清泉寺的玄明主持，可玄明主持一心闭关，只差一步就要勘破天机、近乎‘成神’，能预判灾祸福运，多少人家求着他下山化缘算卦，他都不肯，这才派了弟子无妄来，您别……” 话没说完，远处沉闷的木鱼声己穿透喧天锣鼓，碾过沈逸霄的不耐。
沈逸霄眯起眼，瞧着那袭月白僧袍拨开重重人影。墨色长发用菩提子串成的发绳束着，步子迈得又稳又慢，发梢在身后荡出弧度，竟比廊下金丝缠就的宫灯流苏还要晃眼。他嗤笑一声，折扇“唰”地甩开，象牙骨扇面“啪”地拍在掌心。
无妄行至阶前，宽大袈裟下摆扫过青石板，惊起几瓣早樱。他双手合十时，腕间佛珠相撞，清越声里，沈逸霄撞见他眼尾那颗朱砂痣——本该慈悲的凤眼微微上挑，苍白肤色衬得那点红痣又惑又冷，像寒夜里燃着的孤灯。
“沈公子，又见面了。”无妄声音清冷淡然，可这声招呼，偏叫沈逸霄想起桃花林里，自己戏弄他时，那人转身离去，发丝沾着落英，却连背影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孤冷。
沈逸霄折扇抵着下巴，往前凑了凑，故意把“死”字咬得狠：“哟，大师这双慧眼，看不出我指的是条死路？怎么，佛祖没给您托梦，教您躲沼泽里的烂泥？” 余光瞥见父亲从正厅疾步出来，官靴踩得台阶咚咚响，他眼底挑衅更甚，活像只炸毛却又嚣张的雀儿。
无妄低头看扇面上歪扭的“狂生”二字，睫毛投下蝶翼般的影，淡淡开口：“贫僧行至半途，见沼泽上空盘旋三足金乌。” 抬眼时，眸中映着沈逸霄骤然僵住的脸，“想来是佛祖示警，令贫僧折返。”
沈府家眷的私语声猛地噎在喉咙里。沈逸霄攥紧扇骨，青筋暴起——三足金乌是皇室徽记，这和尚明摆着暗戳戳说他谋逆！刚要骂回去，父亲的巴掌己兜头甩来，怒喝：“孽障！还不向大师赔罪！”
月白袈裟猛地横在中间，无妄稳稳扣住沈父带力的手腕，指尖佛珠硌得人发疼，却仍是波澜不惊：“施主息怒。” 转脸望沈逸霄时，唇角似有若无地弯，“沈公子赠的桃花，贫僧供在禅房，焚香时，常想起那日盛景。” 话清淡，却像把沈逸霄那日使坏的事儿，轻轻包了层糖衣，叫他噎得慌。
沈逸霄猛地愣住，耳尖腾地发烫——明明是故意坑他，这人却能说成赠花美事。无妄垂眸时，几缕长发垂落，恍惚又和桃花林里纷飞的粉色重叠，烫得他耳尖都要烧起来，偏又梗着脖子不肯露怯，像只被戳了软肋却还要炸毛的兽。
白日里，沈逸霄从 “醉春坊” 回来——这地方不是青楼，却有最曼妙的舞娘，琵琶弦上能淌出风月，绫罗裙角能扫落星辰，是他仗着家世，肆意撒欢的小天地。刚跨进门，就听茶客议论：“清泉寺的玄明主持，那可是活神仙！能掐会算，差一步就‘成神’了，多少人求他下山化缘看事儿，他眼皮都不抬！” 另一人接话：“沈府原先也想请他，没辙，才请了他徒弟无妄……” 沈逸霄脚步一顿，心里像被挠了下，扔了赏钱就往家赶。
回府撞见父亲陪着无妄说话，才知父亲起初求的是玄明，因玄明一心闭关、半步不出，这才换成无妄。沈逸霄望着无妄，想起白日里的议论，想起这人眼尾的朱砂痣，只觉这和尚身上，像裹着层看不破的雾，偏他还嚣张惯了，梗着脖子冷哼：“我爹请不动老和尚，才捡你这个徒弟充数？” 话出口，又后悔—— 明明该继续刺他，怎么倒像急着找补。
无妄却只是垂眸念经，指尖佛珠转得平稳，半点情绪没露，衬得沈逸霄的炸毛，像场可笑的独角戏。
当夜，沈逸霄蹲在听松斋屋顶，瞧着窗纸上无妄抄经的剪影。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给他发间镀银边，执笔手腕悬在宣纸上，墨汁晕出工整的“色即是空”。沈逸霄鬼使神差捡了瓦片，刚要砸，就见无妄抬手把滑落的长发别到耳后—— 就这轻轻一下，满院虫鸣惊得炸了锅，他也慌得脚底打滑，“噗通” 摔进后院池塘。
浑身湿透爬上岸时，正撞见提灯赶来的无妄。月白袈裟下摆沾着夜露，无妄却像没看见他的狼狈，把披风往他肩头一搭，檀香混着水汽扑过来，淡声道：“沈公子可知，今晚的月光，和桃花林初见时一样。” 声音还是清清冷冷，可沈逸霄攥着披风，听着这话，心跳却乱得像被春风卷落的桃花瓣，糊里糊涂缠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