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沉渊阁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无声的角力中滑过。
“亲自煎，亲自端，亲自看着本将喝完。”——萧凛的命令如同金科玉律，将我牢牢钉在了药炉和他身边。
每日辰时、申时、戌时，雷打不动。沉渊阁的小厨房成了我待得最久的地方，药气几乎浸透了衣衫发丝。
青黛心疼地替我揉着被药罐烫红的手指，圆圆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夫人，您的手……”
“无妨。”我收回手，将新煎好的药汁滤入青瓷碗中。
黑沉沉的汤药，映不出人影，只倒映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
手腕上那圈被萧凛攥出的淤痕己经转为青紫色，手背的烫伤也结了薄痂，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端着药碗穿过回廊，每一步都像踏在无形的钢丝上。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沉模糊的谈话声，是福伯。
我脚步微顿。
“……朔州那边，尾巴己清干净。粮仓的‘耗子’，昨夜都揪出来了，按您的吩咐，没留活口。”
福伯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却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
“嗯。”萧凛的回应只有一个音节，低沉，辨不出情绪。
粮仓？耗子？朔州！我心头猛地一跳，端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父亲书房里朔州信使的身影与萧凛案头那狂躁的墨团骤然重合！
果然！他装残废蛰伏，是为了查朔州军粮大案！昨夜那些刺客，只怕也与这滔天巨案脱不了干系！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吱呀——”
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里面的谈话。福伯垂手侍立一旁，脸上依旧是那副石雕般的表情，只是眼神在我端着药碗的手腕淤痕上极快地掠过，又垂了下去。
萧凛靠坐在椅中，腿上盖着厚毯，手中把玩着一枚玄铁扳指，眼神晦暗不明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玩味？
“夫人真是准时。”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将药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垂眸：“将军吩咐，不敢怠慢。”
他端起碗，没有立刻喝，目光却胶着在我垂下的眼睫上。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药气无声弥漫。福伯的存在感极低，却又像一道沉沉的阴影笼罩着。
“手。”萧凛突然出声，命令简洁。
我微微一怔，抬起头。
他下巴朝我垂在身侧的手微抬，眼神锐利如鹰：“伸出来。”
心口微紧。我依言将双手摊开，伸到他面前。
左手手腕那圈青紫的淤痕，右手手背结痂的烫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烛光下，也暴露在他深不可测的目光里。
萧凛的目光在那两处伤痕上停留了片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得如同古井。
半晌，他忽然抬手，却不是碰我，而是从案几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小盒里，拈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玉瓷瓶。
“啪嗒”一声轻响，瓷瓶被丢在案几上，滚了几圈，停在我摊开的手掌边缘。冰凉的触感传来。
“拿去。”他语气平淡，仿佛丢过来的不是药，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省得旁人见了，以为本将苛待夫人。” 话语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目光却沉沉地锁着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福伯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
我看着掌心那枚触手生凉的青玉小瓶。瓶身细腻，入手温润，显然价值不菲。
他这是……在给我伤药？用这种近乎施舍、又带着警告的方式？
“谢将军。”我平静地收拢手指，将那小小的药瓶握在掌心，屈膝行礼。
没有欣喜，没有感激涕零，只有恰到好处的恭顺。仿佛他给的只是一块石头。
萧凛的眉头似乎极轻微地蹙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他不再看我，端起药碗，一仰头，喉结滚动，将那碗黑沉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属于军人的狠劲。
药碗被重重放回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下去吧。”他挥挥手，重新拿起那枚玄铁扳指把玩，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侧脸线条冷硬。
“是。”我拿起空碗，转身退出书房。掌心那枚小小的青玉瓶，像一块烙铁，滚烫地贴着皮肤。
廊下夜风微凉。我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看着书房紧闭的门扉。
福伯的身影很快也从门内退出，他步履沉稳地走向庭院深处，消失在暮色里，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
回到自己的小院，青黛迎上来，一眼就看到了我手中的青玉瓶。
“夫人，这是？”她好奇地问。
“将军赏的伤药。”我将瓶子放在妆台上，语气平淡。
青黛眼睛一亮，拿起瓶子端详：“呀，这瓶子真好看！将军……将军他其实还是关心夫人的吧？”
她语气带着一丝天真的雀跃。
关心？我拿起桌上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平静的脸，手腕的淤痕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萧凛的眼神，那审视、玩味、又带着警告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还有福伯那沉如古井的目光。
他将我绑在身边监视，用“奉药”的名义禁锢我的行动。
他给我伤药，却用最羞辱的方式，只为堵住悠悠之口，或是在试探我的反应？朔州军粮案的阴影如同巨兽，盘踞在将军府上空，昨夜的血腥尚未散尽，新的杀机又在暗处滋生。
福伯……他在这盘棋局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青玉瓶的冰凉触感。这不是关心，是更深的漩涡。
他丢过来的不是药，而是一根无形的线，将我更深地扯入这名为将军府的、危机西伏的棋局中心。
我拿起那枚青玉瓶，指尖着冰凉的瓶身，看着镜中自己平静的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药，得用。这戏，也得继续演下去。只是，萧凛，这棋盘，并非只有你一人执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