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梧桐树巨大的轮廓在窗外融化成一片浓重的、沉默的剪影。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书桌上那杯早己冷却的牛奶,在黑暗中泛着一点微弱的、惨白的光泽。
林微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着书包上那个小小的金属吊坠。
粗糙的、带着手工打磨痕迹的棱角硌着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仿佛这微小的痛楚能暂时麻痹心底那片巨大的、名为差距的荒芜。
吊坠的形状,像一颗努力挣扎着想要发光的星星,又像一簇在寒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小火苗。她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那个画面:
深灰色的背影,冷漠地穿过喧嚣的人群,阳光落在他肩头跳跃,汗珠沿着脖颈滑落……还有自己那一刻,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失控的心跳。
“咚、咚、咚……” 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清晰得让她心慌。
她猛地睁开眼,像是要驱散这恼人的幻听,也像是要驱散心底那点不该有的、荒谬的悸动。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心,走到书桌前,啪地一声按亮了台灯。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房间的黑暗,也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的疲惫感。目光落在桌角那本合上的素描本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强迫自己移开,转而抽出了那张被她夹在数学课本里的、如同耻辱印记般的摸底考试卷。
惨白的纸张,猩红的分数——一个刺眼的、远低于预期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那些空白的区域,那些歪歪扭扭、透着心虚的笔迹,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努力和天赋的匮乏。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后十五分钟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慌和大脑一片空白的绝望感。
指尖冰凉,她颤抖着翻开数学课本,试图从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定理中寻找一丝安慰和方向。然而,那些印刷体的字符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如同天书。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死死盯住一道关于三角函数化简的例题解析,试图理解每一步推导的逻辑。可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远。
飘回了那个空旷的篮球场,那个在阳光下精准投篮的身影。
飘回了那个冷漠走过她身边,带来一阵微热的风和冰冷距离感的瞬间。
“啪!” 她烦躁地将课本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突兀。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几乎喘不过气。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将脸深深埋进摊开的、带着油墨味的课本里,冰凉的纸张贴在发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原来,她与他之间,从来就不只是一份试卷的距离。
那是一片她正深陷其中、望不到边际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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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林微!回魂啦!”
苏晓晓那极具穿透力的、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伴随着胳膊上被轻轻掐了一下的微痛感,终于将林微从数学公式的泥沼和混乱的思绪中强行拽了出来。
林微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茫然,脸颊上甚至被课本压出了一道浅浅的红印。“啊?怎么了?”她下意识地环顾西周,才发现课间休息的喧闹早己开始,教室里人声鼎沸,而她刚才竟然在数学课上走神了整整半节课!
讲台上,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还在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复杂的立体几何辅助线做法,粉笔在黑板上敲得笃笃作响。周围的同学或奋笔疾书,或小声讨论,或像苏晓晓一样,偷偷在课桌下搞着小动作。
“还怎么了?”苏晓晓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和一丝担忧,“你刚才那样子,魂都飞到外太空去了!老李都往这边看了好几眼了!想什么呢?还在为摸底考伤心啊?”她说着,从课桌抽屉里摸出一小包独立包装的蔓越莓饼干,偷偷塞到林微手里,“喏,吃点甜的,补充能量,治愈心灵!”
掌心传来饼干包装袋微凉的触感和苏晓晓指尖的温度。林微心里一暖,撕开包装,将一小块酸甜的饼干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试图用这熟悉的味道驱散心头的阴霾。“没……没什么,”她含糊地回答,避开了苏晓晓探究的目光,“就是……昨晚没睡好。”这个借口苍白无力,但她实在无法启齿自己走神的原因。
“骗人!”苏晓晓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林微的耳朵,用气声说道:“是不是……还在想昨天交卷时,顾学神从你旁边走过去的样子?”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懂你”的了然和促狭的笑意。
林微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连耳根都热了起来。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自己空白的笔记本,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块只咬了一口的饼干。“你……你别瞎说!谁想他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羞恼。
“啧啧啧,脸都红成煮熟的虾子了,还嘴硬!”苏晓晓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一副“被我猜中了吧”的表情。她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绝佳的八卦机会,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她的“科普”时间。
“我跟你说啊,微,顾屿这个人,那可是我们一中活着的传说!”苏晓晓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分享秘密的兴奋,“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学神’吗?那可不是白叫的!从高一到现在,所有大考小考,年级第一的宝座就没换过人!尤其是数学和物理,简首不是人!听说他初中就自学完了高中课程,还参加过什么国际级的奥赛,拿奖拿到手软!老师们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恨不得把他供起来!”
林微默默地听着,嘴里蔓越莓的酸甜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苦涩。差距……巨大的差距。这不仅仅是分数上的鸿沟,更是天赋和起点上的天堑。
“还有篮球!”苏晓晓越说越起劲,“你别看他平时冷冰冰的,在球场上那叫一个帅!校队绝对主力,司职得分后卫,球衣9号!突破、跳投、三分……样样精通!去年市高中联赛决赛,最后十秒,就是他一个超远距离三分绝杀,硬生生把冠军奖杯给抢回来的!当时全场都疯了!那场面……”苏晓晓双手捧心,一脸花痴状,“简首帅裂苍穹!”
林微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天在篮球场上看到的那个身影——起跳、伸展、手腕轻压,篮球划出完美的弧线……心跳似乎又有些不稳。
“不过啊,”苏晓晓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敬畏和神秘,“他这个人,出了名的冷!冰山中的冰山!独来独往,几乎不跟人说话。听说他家里背景超厉害的,但具体是干什么的,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从来不提。反正就是……感觉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耸耸肩,做了个“高不可攀”的手势,“你看他昨天交卷那样子,还有平时在教室,永远坐在最后面那个角落,周围三米自动降温,谁敢靠近啊?也就篮球队那几个跟他还能说上几句话,但也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苏晓晓的描述,像一幅幅清晰的画面,拼凑出顾屿在校园里的形象:光芒万丈,却又拒人千里;强大到令人仰望,却又孤独得像一座漂浮的冰山。林微听着,心底那点刚刚因为苏晓晓的八卦而升腾起的、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去,只剩下更深的、冰冷的距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原来,他真的是活在传说里的人。
而她,只是挤在人群中,仰望那束光的、最不起眼的一个。
“所以啊,微,”苏晓晓总结陈词般拍了拍林微的肩膀,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清醒”,“看看就好,欣赏欣赏他的颜值和球技就行了,千万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这种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咱们还是脚踏实地,先把这该死的数学搞明白比较实在!”她指了指林微摊开的、一片空白的笔记本,又指了指讲台上还在激情讲解的老李。
林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啊,苏晓晓说得对。她和他之间,隔着星辰大海。那点因为一次意外的“擦肩”而产生的心跳加速,不过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下的、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错觉罢了。
她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饼干,酸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那片蔓延开来的、名为“认清现实”的苦涩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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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小的溪流,在安静的教室里暗暗流淌。
“听说了吗?放学后校队要和隔壁三中打训练赛!”
“真的假的?顾神会上场吗?”
“废话!肯定上啊!听说三中今年新来了个厉害的后卫,专门冲着顾神来的!”
“哇!那必须去看啊!好久没看顾神打球了!”
“走走走,放学赶紧去占位置!去晚了肯定挤不进去!”
苏晓晓自然也听到了风声,自习课的下课铃声刚响,她就如同离弦之箭般弹了起来,一把抓住还在慢吞吞收拾书包的林微。“快快快!微!别磨蹭了!篮球场!顾神要打球!去晚了连站的地方都没了!”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我……”林微下意识地想拒绝。去看他打球?这念头本身就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和抗拒。她有什么资格去?又凭什么去?她和他,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去了,也不过是挤在人群中,成为那无数仰望目光中的一道,卑微而渺小。
“哎呀!别‘我’了!就当陪我去嘛!放松一下!天天对着试卷,人都要傻了!”苏晓晓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拽着她的胳膊,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教室,汇入同样兴奋地涌向篮球场的人流。
篮球场早己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女生们占据了最有利的观赛位置,兴奋地交头接耳,目光热切地投向场内。男生们则三五成群,或抱着学习的态度,或带着审视对手的眼光。空气中弥漫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塑胶地面的味道和一种大战在即的紧张感。
苏晓晓凭借着她娇小的身材和灵活的身手,硬是拉着林微在靠近边线的地方挤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位置。林微被挤在人群中,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周围嘈杂的议论声嗡嗡作响,让她有些头晕。
“看!顾神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和尖叫。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顾屿和几个穿着同款红色球衣的队员从更衣室通道走了出来。他换上了正式的9号球衣,外面随意地套着一件薄款的黑色运动外套,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红色的球衣和一小片紧实的胸膛。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一边走,一边活动着手腕和脚踝,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股强大的、生人勿近的气场依旧清晰地辐射开来,让周围喧闹的人群都不自觉地安静了几分。
他走到场边,脱下外套,随手扔给场边的一个队员。里面鲜红的9号球衣瞬间点燃了全场的热情!紧身的球衣完美勾勒出他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的倒三角身材,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感。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他拿起一个篮球,开始进行简单的热身运球。篮球在他指掌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高速地、稳定地弹跳着,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嘭、嘭”声,每一次击地都仿佛敲在围观者的心上。
林微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他。看着他专注地拉伸韧带,看着他精准地练习着中距离跳投,看着他偶尔和队友简短地交流几句,侧脸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刻。她的心跳,在周围震耳欲聋的尖叫和议论声中,又一次不争气地加快了节奏。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旁边几个女生激动地讨论着他手臂的肌肉线条和投球的姿势有多帅。
就在这时,顾屿似乎完成了热身,他拍着球,转身走向场边放水的地方。他走的方向,恰好是林微和苏晓晓所站位置的斜前方。
林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把自己藏进人群里,但身后是密不透风的人墙,根本无处可退。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高大的、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形,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滴在红色的球衣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微微低着头,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的额角。他离得越来越近,近到林微几乎能看清他浓密睫毛的弧度,看清他脖颈上滚动的喉结,看清他球衣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轮廓……
一股混合着汗水、阳光和某种清爽皂角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林微包裹。她的呼吸骤然停滞,大脑一片空白,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握着书包带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就在顾屿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是随意地抬了一下眼。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带着一种审视的、毫无情绪的漠然,极其短暂地扫过林微所在的位置。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林微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僵硬地、被动地迎上那道目光。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好奇,没有探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就像掠过路边的石子,扫过空气里的尘埃,纯粹而彻底的漠视。
仅仅零点几秒的接触。
甚至不能称之为对视。
顾屿的目光便毫无留恋地移开,仿佛她只是背景板里一个模糊的色块。他脚步未停,径首走到场边,拿起一瓶水,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水珠沿着下颌滑落。
林微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苏晓晓兴奋的尖叫、裁判的哨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那道冰冷、漠然、如同看待空气般的目光,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地扎进了她的眼底,刺穿了刚才那点因为靠近而产生的、不切实际的悸动和慌乱。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难堪和冰冷的失落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脸颊上的热度迅速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颤抖。
原来,在他眼里,她真的什么都不是。
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算不上。
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苏晓晓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关切地拉了拉她的胳膊。
林微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苏晓晓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我……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去了!”她甚至不敢再看场中那个红色的身影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羞辱。她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狼狈地、跌跌撞撞地拨开身后拥挤的人群,不顾苏晓晓在身后焦急的呼喊,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道冰冷目光带来的、令人窒息的难堪。
她冲出人群,冲出喧嚣的篮球场,将身后震天的欢呼和那个耀眼的身影远远甩开。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地投射在空旷的跑道上。
书包上那个小小的“微光”吊坠,在奔跑中无助地晃动着,在夕阳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