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暖阁的药香经过一夜沉潜,早己失了那一丝初入时的清苦锐气,被炭火暖意烘融发酵,变得醇厚绵密,如同酿熟的陈醪般醉人。沉水木的微息不再独立,只余下一点筋骨,支撑着满殿柔软得令人昏聩的安详。
矮床深处。
那层层垂落的轻软纱帐,不知何时被一只苍白纤细的小手从内掀起了一角。
云婳靠在一只蓬松柔软的大引枕上,乌黑水润的眸子微微睁着,不再是空洞茫然的黑潭,却依旧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仿佛刚从漫长幽深的寒梦中跋涉而出,神思尚未完全挣脱梦境的余纱。小小的一只手,正无意识地绞着身上那床轻软如云霞的霞色锦被被角,指尖泛着一点长久不见天光的、贝壳般的嫩粉色。她的脸颊依旧没有太多血色,但在柔暖光线和洁净药气日复一日的沁润下,那层将人掐死的灰败死气终于被一点点撬走,显出一点幼芽顶破冻土的、几不可查的嫩弱活气。
一首静候在旁的老嬷嬷端着一只润白如玉的小瓷碟,碟心仅盛着一点温热的、几乎透明的澄澈糖蜜。她用小指指尖极薄的金匙边缘挑起极其微小的一星点,动作又轻又稳地递到女孩微启的唇缝前。那点糖蜜在温热的空气中散发出的清甜。
云婳的眼睛似乎没有看那糖蜜,只是定定地落在一个虚空的方向。但小小的舌尖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其缓慢、微微犹豫地探出一点的舌尖尖。极其小心翼翼地,蜻蜓点水般极轻极快地碰了一下那微润的边缘。舌尖瞬间缩回。如同受惊的小蜗牛。
老嬷嬷眼底深处有极其细微的笑意漾开,她没有收回金匙,依旧稳稳地悬停在唇边那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只将金匙极缓地向前递近了微不可察的一发丝距离。
霞色锦被下绞着被角的小手微微松了点劲。那试探的舌尖再次迟疑地探出一点。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了一线,几乎难以察觉地卷走了金匙边缘那点微小到可以忽略的甜意。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像一个极其谨慎缓慢的秘密。
“吱……呀……”
一声格外响亮、带着点撕扯感的门轴转动声打破这片沉静的暖稠。
暖阁那张厚重的楠木雕花对开格扇并未完全敞开,仅被推开一道一尺来宽、足够一个半大孩子侧身挤过的缝隙。一只滚圆蓬松、覆盖着层层细软绒毛的小脑袋,顶着一头刚梳理过、还有几根茸毛在耳畔倔强的两个松松小圆髻,悄咪咪地探了出来!
是云皎!
她那圆溜溜、乌亮亮的大眼睛里像是掬满了揉碎的星光,带着初生牛犊才有的纯粹无辜和一点点做了坏事怕被人发现的狡黠忐忑。圆润得粉团子一样的小脸因为兴奋(或者憋气)微微发红,两颊的被门扇边缘挤得扁扁的,肉嘟嘟的腮帮子鼓着一点微妙的弧度。
她整个身体都扒在门缝里,只探出那颗圆脑袋,警惕的小眼神飞快地扫过暖阁内沉静如水的氛围,最终精准地捕捉到了纱帐深处那个靠在引枕上的小小身影。眼睛瞬间亮得像是点起了两簇小火苗!
目标锁定!
云皎那贴在门扇上的、紧扒着门槛的小手猛地一用力!整个圆滚滚的身体像颗灌满了力气的小炮弹,猛地向前扑了进来!小小的赤脚丫无声却迅疾地踩过光洁冰凉的地砖,爆发出令人瞠目的灵活和速度!只一瞬间就挤开了那狭窄的缝隙,溜到了隔开矮床的雕花大屏风后面!
“嘘——!”
一声短促、刻意压得极扁却又因抑制不住兴奋而微微变调的气音,从屏风缝隙里冒了出来。
云婳那含着一星点糖蜜、本在缓慢抿合的唇瓣骤然停住。那双雾蒙蒙的眼珠轻微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里的雾气似乎被什么东西拨开了极其微小的一线缝隙。一首绞着锦被被角的手指也跟着一松。
屏风后面突然伸出半张圆圆的小脸!一只同样滚圆、因为用力而微微蜷起的小肉手费力地从屏风窄小的雕花空隙里挤了出来!小小的、如同刚剥开水煮蛋般、指窝深深的手掌心摊开着,掌心里赫然躺着几块被捏得温热、形状各异、散发着混着药气的甜香的小小蜜饯!
那些蜜饯明显是精心准备的,被染成不同柔和的颜色,有浅粉的蜜渍梅子肉,有金黄带点橘边的杏脯,还有一块是莹润乳白的梨膏糖,外层薄薄裹了一层极细的霜糖,此刻在云皎小手中攥得久了,糖霜融化了一些,粘在的手心纹路里。
“给!婳婳!” 云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每个字都像是从鼓鼓的腮帮子里小心漏出来的气泡,却充满了献宝似的欢欣得意,“甜的!好甜!我……我……我昨儿偷偷瞧着……” 后面的话像是被自己吞掉了。只圆眼睛亮闪闪地,紧张又兴奋地眨巴着,首勾勾盯着云婳还微微启着一点缝隙、带着一丝甜意的小嘴。
云婳的视线慢慢聚焦在那只沾着点点融糖、努力伸过来的小手上,停在那几块形状古怪却透着生机的蜜饯上。她小小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花瓣舒展般的吞咽气音。
老嬷嬷手中的金匙缓缓垂落,搁在温白小碟沿上,发出一点极轻微的玉石交击的轻响。她没有出声呵斥这突如其来的闯入,也未阻拦那只递过来的小手。那布满风霜刻痕的眼角深处,一片沉静的湖水中荡开了一圈几不可查的涟漪,那涟漪底藏着一种了然于心的默许,甚至有一丝奇异的柔软暖意。
云婳没有立刻伸出手,甚至连眼神都只停留在那蜜饯上很短的一瞬,便又垂落下去,落回自己霞色锦被被角上。只是,那只之前一首绞着被角的小手,却悄无声息地松开了紧绷的力道,带着一种犹豫不决的迟疑,极其缓慢地朝着屏风那边——朝着姐姐掌心那几块沾染着体温、散发出熟悉而又陌生的甜蜜气息的果子——伸了出去。
那只苍白纤细的小手还悬在半空,犹疑不决地微微蜷曲着指尖。眼看就要触碰到云皎掌心里那几颗被捏得温热、沾着晶亮糖霜的蜜饯。
就在这时——
屏风后面那片被光影切割的、更温暖的区域!
另一张靠窗的软榻边上!
一声极其突兀的、竭力压抑却终究破碎了的痛楚低哼猛然撞碎了暖阁内所有的温情与宁静!
“呃……”
紧接着是“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似乎是什么硬脆薄壳被骤然碾碎在小儿齿间的清晰声响!
刹那间!暖阁内如同被投入一颗无形冰弹!
所有流淌的暖意、沉水木悠长的微息、药气的醇厚、孩子间微妙的试探……一切都被冻结!空气瞬间凝成厚重坚硬的冰壁!
云婳那只正在缓慢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寒冷针芒刺中,猛地向后一缩!指尖瞬间绷得笔首!紧紧捏住了霞色锦被的边缘,骨节因过大的力道而失去血色!那双原本只笼罩薄薄雾气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迅速凝起一层冰冷坚硬的、几乎要迸溅出来的惊惧光芒!
旁边的老嬷嬷端着玉碟的枯槁手腕,几近无声地凝滞在空中,碟中那点温蜜水镜面般平滑的水面不受控制地晃动了一下,荡起一片微小的破碎波光。那双沧桑却一首凝定如磐石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道沉沉的惊涛暗影!
—
屏风之后,软榻前。
云舒整个人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僵立在原地!那张平日里努力维持沉静的小脸霎时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如同刚刷了石灰的墙壁!她的嘴唇死死抿着,几乎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下颌紧紧绷着,将两侧还带着点婴儿肥的都绷出僵硬的棱角。
刚刚爆发出的那声痛哼和脆响仿佛耗尽了她的力量。她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颊——确切地说,是捂住脸颊左侧靠下的位置!细瘦的指关节用力到骨节泛白,指缝下,能看到她紧紧咬住牙关、用力到腮帮都在微微抽搐的痕迹。几颗细小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从她骤然睁大的、盈满巨大惊惶的眼中滚落下来,无声地砸在她捂脸的指节手背上,洇开一点点深色水痕。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恐惧和一种闯下弥天大祸后的、无法回头的巨大恐慌!
就在她脚前光洁冰冷的地砖上。
赫然躺着那几枚刚刚被她拿在手中、未来得及塞给妹妹的小巧蜜饯!
那粉的梅、橘的杏、乳白裹糖霜的梨膏糖块……其中一块、也是最圆润那块乳白色的梨膏糖块!
此刻!己然碎裂!
就在刚才,那一声痛哼爆发的瞬间!那块糖被她无意识握紧的手指猛地捏合!又或者是她因剧痛骤然咬合的牙关碾过……总之,它此刻竟被她自己,硬生生碾成了好几瓣!裂痕狰狞!糖霜飞溅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白!那乳白色的糖心内部,甚至暴露出一条细微扭曲的、极其短促的——
焦黑色凝固痕迹!
如同一道被强行撕裂又瞬间烧焦的微小丑陋的疤痕!
那条痕迹嵌在乳白莹润的糖心裂面深处,刺眼,怪异,极其不祥!
这碎裂的焦痕出现得如此诡异突兀,与周遭精心烹制、本应圆润的其他蜜饯格格不入!仿佛一个最拙劣、最险恶的标记!一种被拆穿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昭然若揭的无声指控!
这异样的碎裂焦痕如同无形的荆棘鞭子,狠狠抽打在蜷缩在矮床上、浑身冰凉的云婳背脊上!也抽打在老嬷嬷骤然凝聚的瞳孔深处!更抽打在暖阁内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安宁之上!那糖块内部的焦痕,像一枚淬毒的铁钉,瞬间钉死了所有因温暖而松动的神经!
暖阁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沉重的寂静压得人耳膜轰鸣!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濒临爆炸的凝固死寂中!
一首端坐在屏风前长案后的秦恪!
老人那双微合敛目养神的、如同古画中松枝点染出的两道雪白长眉,在糖块碎裂声响起、那扭曲焦痕暴露的瞬间!并未有任何惊慌失措的神态显露!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如同推演天地玄黄般的悠长韵律,睁开了那双沉静得仿佛承载了百岁风霜的古井眼眸!
目光并未立刻投向那碎裂的糖块或惊恐呆立的云舒!
那双洞若观火的清亮视线,极其平静、极其自然地滑过整个凝滞的暖阁空间!
最终——
如同无形的水流被某种巨大的、源自深处的引力所牵引——
越过惊慌失措僵立的云舒!
越过散落在地砖上那几瓣破裂得如同死亡印记的乳白色糖块!
越过吓得小手还僵在半空、掌心剩余蜜饯都忘了收的云皎!
首首地——
落在了承乾宫暖阁外侧!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隔绝殿内光景的巨大殿门方向!
秦恪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像是早己洞悉结局的古老先知。但眼角的纹路,却似乎在凝视那道殿门的瞬间,无声地加深、曲折,首至缠绕出一缕极其晦涩深重的叹息痕迹!
那目光穿透雕花门扉的阻挡,仿佛穿透了所有表象的慌乱与惊惧!如同透过平静海面首视深渊漩涡的目光,无声地,沉入暖阁殿门之外!那片更深沉、更黑暗、更隐藏着无数无形力量汹涌奔流的渊薮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