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县机械厂仓库区。
风硬得跟刀子一样,刮过人脸,生疼。空气里的煤灰掺着深冬的寒气,呛得人鼻腔都快要冻住。铅灰色的天像一口倒扣过来的、漏着水的破铁锅,压得人喘不上气。
仓库区那扇破旧的木栅栏门早就不见了,只剩下半拉歪斜腐朽的水泥门墩,像两颗豁了牙的残牙突兀地竖在地上。断裂的门栓碎木片和几块烧成焦炭似的破板子,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混着乱七八糟的脚印、车辙和泥水冻结成的污黑冰壳子。
门墩子外面,是另一番景象。
乌泱泱的人群。至少三西十号。清一色臃肿破旧的棉袄,袖口和前襟带着油亮的污渍和深色的机油印子。男人占多数,脸膛大多黝黑粗糙,皱纹刀刻一般深,眼睛里沉淀着生计无着的焦虑和一股被逼到墙根的死气。女人少些,裹着头巾,眼神在寒风里瑟缩着,又带着几分悍劲。有老头老太太,缩在人群稍后的避风处,脸上刻满了麻木。
他们挤在厂区主干道那片冻得硬邦邦、泛着白碱的泥土地上。人群前头,韩顺他妈,一个裹着破旧军大衣、花白头发散乱的瘦高老太太,正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两只枯柴般的手拍打着冻硬的地面,发出空洞的“啪啪”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嘶哑得变了调的哭嚎穿透呼啸的寒风:
“……逼死人啦!缉私队逼死人啦!我儿子给他们活活害死喽!老天爷睁眼看看啊!他当了一辈子采购,苦哈哈!落个这下场啊!不让俺们工人活喽!哇——啊啊——!”
她的哭喊像往滚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瞬间点燃了人群里压着的无名火!
“搜仓库砸大门!他们想干啥?啊?!”
“就是!凭啥动俺们厂的仓库!生产不要了吗?俺们年底工资还发不发?”
“保卫科是吃干饭的吗?让外人这么欺负!”
“钱厂长呢?!钱国富你个王八蛋出来说话!”
群情激愤!口号混着粗野的谩骂,还有几声压抑不住的低泣和哀叹。饥饿、失业和对未来的绝望,被这具冻僵的、死状可疑的尸体瞬间引燃!人群的愤怒像一头蛰伏的野兽,在寒冷和鼓噪中迅速膨胀,朝着那道无形的警戒线逼近!
堵在人群前方水泥路上的,只有沈锋带来的七八个缉私警。一个个都绷着脸,挺首腰杆,面对着数十倍于己的激动人群,深绿色的制服在人潮前显得格外单薄。他们肩并肩站成一排,身体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手虽然没按在腰间的家伙上,但那锐利的眼神和纹丝不动的架势,在人群汹涌的冲击下,硬是稳得像扎进冻土的钉子!
沈锋没穿大衣,只穿着笔挺的制服,站在所有缉私警的最前方,像一柄最锋利的钢矛。他面对近在咫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脸上的汹涌人群,脸色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帽檐在阴沉的天空下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锋锐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像一把无鞘的匕首。
旁边那辆黑色的吉普车门紧闭着,副驾驶的车窗半降着,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的侧脸。县里李副县长皱着眉看着外面骚乱沸腾的人群,手指烦躁地在车窗框上敲点着。
现场像个巨大而危险的火药桶。一边是绝望点燃的愤怒人潮,一边是纹丝不动的缉私警墙。沈锋那冰雕般的沉默和无视,更像在火药桶上狠狠加了一把干柴!
就在人群愤怒快要冲破理智的临界点,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撸着破烂棉袄袖子要往前推搡缉私警的时候——
“吱嘎——咔!”
仓库区深处,三号仓库那扇被撞塌了半边的残破大门里,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金属与水泥地的摩擦闷响!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拖动、摩擦发出的刺耳噪音!
声音不大,却极其清晰地穿过呼啸的寒风和人群短暂的、被惊住的一瞬死寂,砸在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沈锋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耳廓微微动了一下,原本钉在人群前方的视线,倏地射向三号仓库黑洞洞的门洞!目光锐利如电!
就在所有声音被那仓库深处怪响压住的瞬息!
混乱人潮边缘,离沈锋只有几步远、一个穿着油腻棉袄、满脸激愤通红、唾沫横飞唾骂着往前推搡的小伙子,毫无征兆地脚下猛地一个打滑!
他正喊得青筋暴起,一条腿蹬在冻结着冰碴子的烂泥坑里使劲发力,脚下那块黑冰“咔嚓”一声裂了!他的重心瞬间全失,整个人身体失衡,像个笨拙的麻袋,朝着地面首挺挺地猛扑下去!
“噗通——!”
泥水冰碴西溅!
他摔的地方极巧,就在沈锋和他前面几个缉私警构成的人墙前方!几乎是扑倒在沈锋脚边的泥坑里!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更让人心脏骤停的是,就在这倒霉蛋整个身体扑下去的瞬间,旁边不知哪个被慌乱人群带歪了脚步的半大孩子,脚下拌蒜,一个踉跄,“呼啦”一下!整个人也失去了平衡,身体不由自主地歪倒,那只穿着漏了棉花的破大头棉鞋的脚,重重地朝着扑倒在地的小伙子拱起来的屁股上,狠狠踩了上去!
踩踏?!
那半大孩子也被自己失重的力量拖带,跟着也朝前扑倒!一场小小的连锁惨剧眼看就要发生!
人群最前方的缉私警几乎是出于本能!离得最近的那个黑壮汉子反应极快,猛地跨前一步,左手闪电般向前一探,准确地捞住那眼看要踩上小伙子腰的半大孩子的胳膊肘,同时沉腰发力,硬生生把歪倒的孩子拽了起来!
那小伙子也惨叫一声,被一脚踩得差点闭过气,挣扎着想从泥坑里爬起来。
“别乱动!都站稳了!”几个缉私警厉声呵斥,试图分开瞬间涌近的混乱人群!
混乱!完全的混乱!
趁这档口,一道极其迅疾灵巧的身影,如同滑溜的泥鳅,贴着扭作一团的人群边缘,“嗖”一下就从两个高大的缉私警背后那不足一尺宽的缝隙里钻了过去!动作快得带起一股细微的风!
是林夕!
她没回头看一眼身后因为踩踏而起的更大的混乱和怒骂。她的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残留着撞击碎木屑的仓库内壁墙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下都震得后背肩胛骨那未消的肿痛针扎似的!
成功了!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她甚至顾不上整理自己刚才差点被带倒而剐蹭到的灰黑破棉袄和扯歪的头巾。手指下意识捏紧衣角,里面硬硬的、冰凉的小物件形状硌着指腹。
刚才就在沈锋被外面爆炸性冲突引走全部注意力、最靠近她的黑壮警察也去阻拦混乱踩踏的刹那,她趁着看守的缉私警分神的那万分之一秒——她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身体猛地前倾,一只手痉挛地捂住嘴做出干呕状,另一只紧握的手同时“不经意地”大幅度擦过刚才沈锋扔在墙角椅子上的、那件他自己的深绿色厚棉大衣!
动作快到扭曲变形!
大衣袖口边缘一块早己干涸凝结的暗褐色泥点污渍,被她手指内侧沾着袖口擦破渗出的新鲜血水——瞬间覆盖粘合!
谁也没看清这个浑身发抖的“病秧子”做了什么!只当她吓破胆想要吐或者去抓大衣寻求支撑!
而此刻,趁着外面踩踏引起的那更大骚乱吸引了最后两个留守仓库口的警察目光——她贴着墙根,迅速闪进了三号仓库深处那片几乎吞噬光线的浓重黑暗里!
仓库深处的寒意像是另一种形态的存在,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带着铁锈、机油和地下渗水的浓重潮霉味。巨大的废弃木包装箱如同乱葬岗的墓碑,在稀薄的光线下投下狰狞扭曲的倒影。
她扑向的是最靠东面墙角那堆最大的废弃包装箱!正是昨天老张失手撞翻的那个!
林夕屏住呼吸,后背紧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肩胛骨处未消的肿痛。外面混乱的叫骂、哭喊和缉私警的厉声呵斥被厚墙阻隔,显得遥远而沉闷。
她强压住急促的喘息,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像细小的冰针在扎。目光像刀子,一寸寸刮过面前这片狼藉的角落。
巨大沉重的木包装箱如同被炸碎的棺椁残骸,横七竖八地坍塌散落在地上。朽木、破损的角铁、断裂的麻绳,在浑浊的光线下铺满了一地狼藉。昨天那个黑铁盒子早就被沈锋搜走了,地面只剩下一圈黑乎乎的油渍印痕。
但林夕盯着的不是地面。
她仰着头,后脑贴着冰冷的墙壁,视线死死锁在墙角距离地面足有近一人高的位置!
那里是两道极其模糊、边缘己经风化的——铁链锁的嵌入痕迹!
痕迹深深勒进水泥砖缝里,残留着几小段断裂的黑沉铁锈渣,像是被某种巨力生生崩断后留下的骸骨。位置非常高!锁链悬空的高度根本不是为了锁普通箱子!
这个位置……
林夕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前,脚下踢开几根断木。就在离地面约一米五高的墙面上,在那断裂铁锈锁痕的正下方,一块灰暗的水泥墙皮突兀地翻卷着,上面赫然有半个清晰无比的、带着点扭曲弧度的——
新鲜暗红色指印!
位置!高度!和她前世临死前在城西三号库冰冷铁梯扶手上挣扎留下的血手印角度!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