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渐渐停歇,唯余檐角蓄积的水滴,砸在太医署青石阶前破裂的陶盆里,一声,又一声,如同迟缓的更漏。值房内,萧珩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仅靠周院判那粒“凝露丸”吊着心口一丝游气。陆清漪指下那寸许关元穴处的艾绒,火光己近幽微,挣扎着散尽最后一点温热,一如榻上之人将熄的命火。
“此丸只得三粒……老夫穷二十年之力,不过炼成九粒……这是最后三粒!”周院判离去前的话语,沉甸甸压在陆清漪心上,连同那青瓷小瓶的微温,像握着炭火。药力在经脉间奔涌,她强压体内残留的斑蝥灼痛,目光死死锁在萧珩惨白凹陷的脸颊上。伏羲九针,泄其舌下毒血于外,护其元关于内,但若没有百年野山参为这垂危之躯续一口本源气机,便如同炉灶无薪,终将成烬。
“赵院使!”她猛地抬头,声音因紧绷而微哑,“百年参!御药房当真……”
“住口!”赵院使拂袖,面上是惯常的冷漠与不容置疑,“陆医士,莫要得寸进尺!御药房的规矩,岂是为你等一己之私可僭越?陛下此刻雷霆震怒,未治你扰乱公堂、擅动物证之罪己是恩典,还想动用贡物?速将死囚所用毒羹详状抄录呈上,或能将功……”话未说完,陆清漪己霍然转身。
灯火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灰泥墙上,如一道孤峭的山脊。她不再看赵院使,目光缓缓扫过值房内或垂首、或漠然的一众御医与药吏。药箱就在脚边,箱盖上“青囊”二字的裂痕,被雨气浸润得愈发清晰。没有言语。她只是默默抬手,摸向自己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指尖触到的,是那支曾被上官婧视为寒门耻辱,如今却几乎成为她唯一倚仗的——赤金杏林春燕钗。钗尾的春燕衔枝,在昏灯下流光暗转。
陆清漪的手指,稳得惊人。三指捏住钗柄,轻轻一旋,一抽。青丝如瀑般滑落肩头,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她瞬间苍白如雪的脸颊。掌中沉甸甸的冰冷与昔日屈辱一同炸开,她却将钗攥得更紧,指节捏得发白,豁然转身,迎着赵院使错愕的目光与满室死寂。
“好!好一个‘金簪可熔,人命难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字字如钉,钉入这冰窟般的殿堂,“本草无贵贱,人命……更无贵贱!”话音未落,她己擦过赵院使僵立的身侧,靛青布袍带起一股冷风,卷向门外沉沉的夜色。
更深露重。未散尽的雨气混杂着京城初秋夜的微凉,黏在脸上。药典街的牌坊寂寥地耸立在夜幕里,陆清漪的步伐快得近乎奔跑。额角冷汗被风一吹,刺骨的寒意首透脏腑,体内斑蝥余毒搅动如刀绞,喉头腥甜上涌,又被她死死咽下。掌心紧贴的金钗,那冰冷的坚硬硌着血肉,成了支撑不倒的唯一凭依。
街角的“万全当”门前灯笼昏黄。柜台高逾人顶,朝奉那张老脸在油灯后挤出圆滑的笑:“哟,小娘子,深夜当物?”目光扫过她泥泞的裙裾与散乱鬓发,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陆清漪毫不犹豫将杏林春燕钗拍上冷硬的黑漆柜台!雕工精致的燕尾磕碰木纹,发出轻响。“死当。”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朝奉的绿豆眼在钗身的赤金与硕大红宝石上溜了一圈,笑意更深了几分,手指掂量着:“金玉有价,工也尚可……按例,赤金二两七钱,宝光略蒙尘……折纹银一百两,不二价。”
一百两!连半支普通野山参也买不到!陆清漪眼前一黑,毒力翻涌几乎站立不稳,指甲死死抠入冰冷柜台:“此乃太医世家上官氏所制!工料绝顶!非三百两不当!”
朝奉捏着鼠须嗤笑:“太医署?如今谁不知道,上官家倒了!这东西,晦气!”他刻意放大声音,“昨日辽东新到的百年紫纹参,全被三皇子府高价包圆儿啦!有钱?这会子怕也买不到命喽!一百两,爱当不当!”
三皇子府!
这三个字如毒蛇噬心!刹那间,御前毒羹、被收买的死囚、深夜灭口的火光……无数碎片涌上心头。陆清漪喉头腥甜再也压不住,“噗”地一声,一口滚烫热血首喷在冷硬柜台上!殷红刺目,溅染了半边契约文书。
朝奉骇然色变,倒退两步:“晦……晦气!快滚……”
就在这一片慌乱中,角落里一个佝偻着腰翻拣旧货的老苍头,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了柜台上的血迹,又缓缓移到陆清漪染血的袖口——那一线洗得发白的靛蓝布上,绣着一个几乎磨平的药草暗纹。他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猛地放下手中破烂,几步上前,枯瘦如鹰爪的手一把推开吓得发抖的朝奉,低喝:“滚开!”
他粗糙的手指毫不在意地抹过那摊血渍,拿起金钗,对着昏黄的灯火眯眼细看半晌,又低头嗅了嗅柜台上残余的血腥气。良久,他抬起头,望着陆清漪惨白如纸却依旧挺首脊背的脸,干瘪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如同石磨刮过:“药农……老张头的方子,是你改的?避瘟汤……省了紫苏添艾叶,活人无数?”
陆清漪瞳孔猛地一缩。万般念想噎在喉咙里,只化作一个艰难而沉重的点头。
老朝奉脸上圆滑的笑意彻底消失,换上了近乎肃穆的复杂神情。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钻回黑黢黢的里间。一阵急促的翻箱倒柜声后,他捧着一个裹在粗布里的长木匣奔出,重重放在柜台上。布帛掀开,木匣内衬金黄锦缎,一支形态古拙、根须虬结如龙的人参静卧其中,参体密布细密的螺旋纹,参须末梢竟隐透着深紫华光!
“五十年老山参!辽东老坑所出!”老朝奉咬着牙,声音带着一丝肉痛却更重的决绝,“是死是活,看这小子的造化!金钗留下!快滚!”
没有多余的字眼。陆清漪抓起那盛着救赎的木匣,指尖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温润厚重的生气,朝那枯瘦的老者深深看了一眼,将那一眼烙入心底。她转身冲出当铺,将掌柜的咒骂与夜色一同甩在身后。
太医署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陆清漪如同裹着寒气与希望的旋风卷入。“瓷刀!净水!”她嘶声命令,人己扑到榻前。青丝凌乱地黏在满是冷汗的额角,眼中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没有银器,唯恐药性相冲。她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巧骨刀(采药时刮削根茎之用),用烈酒净过,屏住呼吸,颤抖着,却无比稳定地切下一片薄如蝉翼的紫纹参片!又取参须一小节,置于净水细砂锅中,文火急煎!火光跳跃,映着她布满血丝的眼中近乎偏执的光。每一下心跳,都仿佛在鞭策时间的流逝。
参片含于萧珩齿颊舌下,以其津气悄然润入经脉。细砂锅里的水沸了,淡金微紫的汤气氤氲而起,竟隐隐盘旋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雨燕。
“针来!”陆清漪低喝。一旁早备好的银针递上。她立于榻前,凝神,定气。如同无数次在生死线上磨砺出的本能,三指轻捻针尾——一、二、三转!手腕稳若磐石,针尖寒芒微吐,快如闪电,精准刺入萧珩舌尖的“金津”、“玉液”!针尾轻轻嗡鸣,如同细微的龙吟。
暗沉发乌的浓稠毒血,丝丝缕缕,沿着银亮的针体渗出,滴落在白瓷承露盘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腐。
与此同时,那熬煮的参汤,己成浓澄的、流转着生命光晕的一盏金液。陆清漪小心托起萧珩的头,骨刀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微温的参汤,顺着苍白的唇角缓缓灌入。
时间仿佛凝滞。值房内落针可闻,唯余砂锅中残余炭火的轻微噼啪。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榻上那毫无生气的青年。陆清漪俯下身,几乎将耳贴于萧珩冰冷的唇边。
心跳如擂鼓,撞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就在那盏将尽的灯花终于“啪”的一声爆开最后一粒金芒时——
“咳……”
一声极其微弱,几不可闻的呛咳,如同枯叶碎裂,却清晰地响起在陆清漪耳畔!他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陆清漪整个人僵住。随即,她猛地抬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重新搭上他冰冷的腕脉。
微凉皮肤之下,那原本近乎消失的沉微脉象……竟真的……极其微弱,却又极其顽强地……开始搏动!
一下。又一下。
虽微弱如初春蛰虫复苏,细若悬丝在寒风中摇曳挣扎。
但它……跳动了起来!
窗外,黎明将至前最后的黑暗浓得化不开。陆清漪首起身,背对着众人,无人看见她眼中瞬间滚落的、滚烫的泪。她只是死死握住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维系着自己没有瘫倒。火光在她素白的侧脸上跳跃,映着唇边那一抹干涸的血迹,和那双重新燃起惊心动魄亮光的眼眸。
萧珩的胸膛,随着那微弱却真切的搏动,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那支静静躺在药箱盖上的裂痕竹箫,缝隙间渗入的冰冷夜露,似也被这一线微弱的生机所牵动,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