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园蚁路破局的余波尚未散尽，太医署西北角那片焦黑的废墟如同巨大的疮疤，在秋阳下蒸腾着死寂的焦糊气。萧珩的身影在断壁残垣间若隐若现，宽大的青灰袍袖拂过尚有余温的灰烬，指尖捻起一点未燃尽的纸屑，对着日光仔细辨认。那点残屑边缘，隐约可见半个模糊的墨点，似“永”字起笔。
“西北角……”他低语，声音几不可闻，目光却投向太医署高墙之外，那片属于世家的、朱门绣户连绵的深宅大院方向，“鼠患啃噬的……怕不止是书……”
陆清漪的心沉了沉。萧珩递来的半张残破药方，墨迹潦草，画着几道扭曲的线条，指向一个模糊的“枯井”图样。上官家别院。那是比太医署更加森严的堡垒。要探枯井，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带着一丝宿命般的阴冷。上官府递来一张素雅洒金帖子，指名请“擅调妇人旧疾”的陆清漪过府，为缠绵病榻的上官夫人诊视。落款处，是上官宏亲笔，字迹端凝，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踏入上官府邸的瞬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富贵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劈头盖脸地压来。脚下是寸锦寸金的波斯绒毯，踏上去无声无息，仿佛踩在云端，又似陷入泥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无数种名贵香料的气息——沉水香的醇厚、龙涎香的悠远、苏合香的清冽……层层叠叠，织成一张无形的、奢靡的网。
引路的婢女身着水绿杭绸，步履轻盈无声，如同游曳在水底的鱼。穿过重重雕梁画栋、曲廊回环，最终停在一处临水暖阁前。阁内光线被厚重的锦绣帘幕滤得柔和朦胧，暖意融融，与外界的秋凉判若两季。空气中那股浓郁的沉水香中，又混入了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独特的甜腻暖香，丝丝缕缕，如同美人慵懒的吐息，悄然钻入鼻腔。
上官夫人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金线牡丹锦被。她面容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双颊却透着一股不自然的、如同醉酒般的酡红。见陆清漪进来，她勉强抬了抬眼皮，眼神涣散，带着一种迷离的倦怠，只微微颔首，便又疲惫地合上。
“夫人近来……夜不安枕，心悸多梦，药石罔效。”侍立榻边的心腹嬷嬷声音平板，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在陆清漪身上，“听闻陆姑娘家学渊源，于妇人诸症颇有心得，烦请……细诊。”
陆清漪垂眸，依礼上前。一名小丫鬟捧来一个紫檀木镶金边的精致脉枕，垫在上官夫人纤细的手腕下。那脉枕触手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新木的清香。她伸出三指，轻轻搭上夫人寸关尺。
指下肌肤微凉，脉搏却跳得异常急促、细滑，如同受惊的鸟雀在掌下扑腾。更奇的是，那脉象深处，竟隐隐透出一股躁动不安的浮洪之感，仿佛冰层下奔涌的暗流。这绝非寻常的心悸失眠之脉！
她屏息凝神，指尖微微用力，试图捕捉那躁动之气的源头。就在这时，那股萦绕在暖阁中、混杂在沉水香里的独特甜腻暖香，随着夫人略显急促的呼吸，更加清晰地钻入她的鼻端。那香气……初闻暖甜，细嗅之下，却隐隐透出一股极其微弱的、如同腐败杏仁般的苦腥气！
莨菪子！
这念头如同冰锥，猝然刺入脑海！此物性热剧毒，少量可致幻安神，过量则令人癫狂致死！世家贵妇常用的“安神香”中，怎会混入此等虎狼之药？且这气味……似乎还夹杂着炮制不当的……苦杏仁味？
陆清漪的心跳骤然加速，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强自镇定，指腹在寸关尺三处细细体察，感受着那滑数脉象中隐藏的、如同蛛丝般细微的涩滞感。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垫在夫人腕下的那个紫檀脉枕。
脉枕边缘光滑，金丝镶嵌的牡丹花纹繁复精美。然而，就在那牡丹花蕊中心，一点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墨渍，如同美人面颊上一点碍眼的雀斑，突兀地粘在那里。那墨渍的形态……竟与萧珩所给草图上的枯井标记，隐隐有几分神似！
她指尖的力道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一分，仿佛要透过那层薄薄的锦缎和夫人冰凉的肌肤，触摸到脉枕下可能隐藏的秘密。就在这时，上官夫人似乎被惊扰，手腕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无意间划过脉枕边缘。
“嗯……”一声含混的低吟从夫人唇间逸出，带着浓重的困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微微蹙眉，搭在脉枕上的手，无意识地、极其自然地向下轻轻一按！
就是这一按！
陆清漪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脉枕下方，靠近夫人手腕内侧的位置，那层厚实的锦缎之下，似乎并非完全实心！指腹传来的触感，在锦缎的柔软包裹下，隐约有一小块极其细微的、略带韧性的……纸片的棱角感！
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被冻结！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耳膜里血液奔流的轰鸣。
她不动声色，指腹在那处疑似纸片的位置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了一下。触感更加清晰——那绝不是紫檀木的坚硬，而是一种薄而韧的、带着纤维纹理的……纸感！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的领口。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指下的脉象上。那滑数中带着涩滞的脉息，此刻在她感知中，仿佛与那脉枕下隐藏的纸片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莨菪子的甜腻毒香、苦杏仁的腐败气息、脉枕下纸片的棱角、夫人迷离涣散的眼神……无数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夫人脉象……”她终于开口，声音刻意放得低缓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寸关滑数，尺部略涩。此乃心肾不交，虚火浮越之象。夜不安枕，惊悸多梦，皆源于此。然……”她顿了顿，目光似无意扫过暖阁角落那尊鎏金狻猊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夫人所用安神之香，其气……过于辛窜燥烈，恐更助虚火，扰动心神。”
她话音未落，侍立一旁的心腹嬷嬷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首刺而来！榻上的上官夫人也猛地睁开眼！那双原本迷离的眸子里，此刻竟闪过一丝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惊怒！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掠过的毒蛇暗影！
“哦？”上官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却暗藏机锋，“陆姑娘……对香道亦有涉猎？”
“不敢。”陆清漪垂眸，避开那锐利的目光，“家父行医，常言‘药香同源’。此香暖甜过甚，其气上扬，易扰神魄。夫人若欲安眠，或可……稍减此香用量，另择清润甘和之品佐之。”她点到即止，绝口不提莨菪子之名。
上官夫人定定地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病态的酡红似乎更深了些。暖阁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香炉中香灰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那股甜腻的暖香，此刻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许久，上官夫人才缓缓合上眼，挥了挥手，声音透出浓重的疲惫：“罢了……今日有劳陆姑娘。容嬷嬷，看赏。”
陆清漪躬身告退。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过那个紫檀脉枕。夫人方才按过的地方，锦缎表面似乎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折痕。
走出暖阁，深秋的凉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吹散了满身的暖香和冷汗。她袖中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脉枕下纸片的微凉触感，以及……那股萦绕不散的、混合着腐败杏仁气息的甜腻毒香。
萧珩的身影不知何时己候在府邸侧门外一株老槐树的阴影下。见她出来，他并未言语，只是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陆清漪微微颔首，指尖在袖中极其轻微地蜷了一下，随即松开。一切尽在不言中。
枯井……就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