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抄满名字的竹简跨进皇宫藏书阁时，晨露还沾在青石板上。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霉味混着旧墨香涌出来，像父亲书房里的气息——他总说，史书该是带着人间烟火气的，不是供在佛前的香灰。
照心笔在袖中烫得厉害，我摸了摸发间的木簪，那截断笔杆磨得发亮。
父亲临刑前塞给我的时候，血滴在上面，凝成暗红的斑，现在正贴着我后颈，像他在说：“昭昭，写。”
我把竹简摊在案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伪道录·续章”几个金光大字上跳。
笔锋悬在新卷顶端，墨汁坠成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气：“凡因玄清派伪魔案死者，皆列此录。”
第一页是张屠户。
去年腊月，玄清派说他私藏魔修法器，其实不过是把宰猪刀。
我翻出大楚律，刀背刻着“张记”二字，是他爹传的，磨了三十年。
照心笔落下“张有财”，金光裹着墨迹渗进竹纸，我鼻尖发酸——他小女儿上个月还在街头卖糖葫芦，见着穿道袍的就躲。
第二页是林秀才。
玄清派说他抄的《道德经》有魔纹，可我比对过他的课卷，那“道”字最后一捺，是为救路边冻僵的乞儿，墨没干透蹭的。
我摸着那团模糊的墨痕，仿佛触到他掌心的茧——他总说要考上功名，给寡母盖间不漏雨的房。
案头的烛火忽明忽暗，我抬头，正撞进一双青灰色的眼。
谢无妄立在门口，外袍沾着草屑，左手拇指有道新擦伤，佛珠在指间转得很慢。
“查到了。”他走过来，摊开掌心，是半块染血的密信，“莫离的令牌引我去了边军废弃驿站。
梁上暗格里的信，玄清派用’魔修余孽‘的名头，每年从边军换三千颗首级。“
我接过信，字迹潦草，却盖着玄清派的朱砂印。“玄真子要这些首级做什么？”
“筑基丹。”谢无妄的声音像浸了冰，“用凡人魂魄炼的丹，能让修士突破瓶颈。
陆怀瑾三年前筑基，岳凌风的法剑...该是用这些血养的。“
我握信的手在抖，照心笔“当啷”掉在案上。
父亲的《仙魔录》里夹着半片碎玉，此刻在袖中硌得生疼——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说等我查清真相，去城南破庙找个拿半块龙纹玉佩的人。
原来不是巧合，是有人早就在等。
“他们要动手了。”谢无妄突然按住我手背，他的指尖凉得反常，“我在山门外听见消息，玄真子召了陆怀瑾和岳凌风。
陆怀瑾说’史官制度不废，仙门威严不存‘，岳凌风捏碎了茶盏，说’苏晚昭的血，能祭我的剑‘。“
窗外传来喧哗。
我推开窗，看见几个布衣百姓举着抄本跑过，其中一个老妇人跌坐在地，捧着纸页痛哭：“我家狗剩...我家狗剩也在上面！”
“原来我们不是魔！”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挤过来，她腕上还系着红绳，是张屠户生前给她编的，“我阿爹说，他是被冤枉的！”
人群越聚越多，有人跪在藏书阁前，有人举着名单往街头跑。
我看见个书生爬上茶棚，举着纸页喊：“各位父老！
这上面的名字，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凡人！“
掌声、哭声、骂声混在一起，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
谢无妄站在我身侧，佛珠上的金漆被他捏得剥落，露出底下的檀木：“他们信了。”
“他们本就该信。”我摸了摸发烫的照心笔，“父亲说，史书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刻在人心里的。”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吹得窗纸哗啦响。
谢无妄突然把我拉到身后，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低笑一声：“来得倒快。”
藏书阁外传来剑鸣，数十道玄清派的青色道袍撞开朱门。
岳凌风走在最前，他的法剑“断尘”出鞘三寸，剑尖滴着黑血——那是淬了毒的。
“苏晚昭，跟我们回玄清派。”他的声音像刮过墓碑的风，“私藏伪证，煽动凡人，你当仙门的规矩是纸糊的？”
我绕过谢无妄，站到台阶上。
照心笔被我握得生疼，可我听见自己在笑，带着点父亲临刑前的狂：“岳堂主，你可知我写了多少名字？”
他的瞳孔缩了缩。
“三千七百二十八个。”我一字一顿，“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双盯着仙门的眼。
你杀了我，这些眼只会更多。“
岳凌风的剑又出鞘三寸，玄清派弟子们往前涌了半步。
谢无妄的佛珠突然爆成金粉，在我们周围织成光网。
他侧头看我，眼尾的朱砂痣被火光映得发红：“我护你。”
“不用护。”我抽出照心笔，笔尖蘸了蘸自己的血，在虚空划出一道金痕，“这一次，我要他们记住，我曾写过他们。”
岳凌风的剑刺过来时，我听见人群里有人喊：“护着史官！”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护着史官”，像浪潮拍在青石墙上。
可玄清派的术法终究快过人腿。
我被按倒在地时，看见谢无妄被三道剑气逼退，他的袈裟破了，露出腰间半块龙纹玉佩——和我袖中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走！”他吼了一声，可我被拖上了飞舟。
风灌进耳朵里，我看见藏书阁前的人群越变越小，像一团烧不熄的火。
玄清派的后山越来越近，禁闭房的黑铁门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有人用符咒封了我的嘴，可我盯着自己腕上的血痕——那是照心笔划的，血珠落进风里，像散落的字。
他们关得住我的人，关不住我写的名字。
我望着越来越近的黑门，突然笑了。
父亲，昭昭要去写新的一章了。
这一回，名字里不止有冤屈，还有...
飞舟撞开云雾时，我听见山脚下传来轰鸣——是千万人在喊我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