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室的烛火尚未燃尽,周府“冤魂”的流言余波犹在县衙上空盘旋,一股更凝重的阴云己然悄然汇聚。
七日之期将近,周贯那具肥胖的尸身依旧静静躺在县衙殓房深处,如同一个沉默而巨大的问号。围绕柳林坡的账目黑幕虽被撕开一角,但真相的深渊,依旧深不见底。
周坤暴毙案,案发第七日,酉时末。
仵作孙老头佝偻着背,脚步虚浮地蹭进了签押房。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布包,脸上混杂着疲惫、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他不敢看林晏锐利的眼睛,只是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案角,声音干涩发飘:
“大…大人…您让小人…再…再仔细查验周老爷颈后那处针孔以及从后劲处取出的银针…小人…小人不敢怠慢…”他咽了口唾沫,一层层揭开油纸,露出里面几片薄薄的、染着暗褐色印记的棉布片和一张墨迹未干的验单。
“小人用…用最细的银刀片,小心刮取了针孔及银针周围…以及深处少许皮肉组织…反复用蒸水、陈醋、酒清洗涤分离…熬了一天一夜…终于…终于析出一点点东西…”
他指着棉布片上几乎肉眼难辨的、几点微带粘稠感的紫黑色胶状微粒,“您看…就是这个!”
孙老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后怕:“此物…此物绝非寻常污垢!腥苦刺鼻,遇水胶着不散,附着性极强!小人行当几十年,从未见过尸身上有这东西…”
他将验单推到林晏面前,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死者周贯颈后针孔深处,检出不明胶质异物若干,性粘稠,色暗紫,味腥苦,遇水不溶。”
林晏拈起一片棉布,凑近烛光,凝神细看那几点微小的紫黑胶粒。鼻端隐约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混合着腐败苦涩的腥气。
这与周扒皮书房里那缕暗红痕迹残留的诡异腥味,隐隐呼应!他心头警铃大作——这绝非偶然沾染之物!
“孙仵作,做得好!”林晏放下布片,目光灼灼,“此物是关键!务必妥善封存,不得有失!继续想法子查探其来历特性!”
“是…是!小人明白!”孙老头如蒙大赦,连忙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布包,躬身退了出去,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湿一片。
孙老头带来的发现,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在林晏心中激起了更强烈的探寻欲望。他立刻想到了另一个关键物证——周府书房窗棂上那道刁钻的撬痕!
“石头!”林晏沉声唤道。
年轻捕快应声而入,精神:“大人!”
“速将此拓片,”林晏将一张清晰的窗棂撬痕拓纸交给石头,“寻城中手艺最好、见识最广的老铁匠辨认!问清此等痕迹是何等利器所致?何处可见?有何特征?务必详尽!”
“卑职领命!”石头双手接过,深知此物重要,转身快步离去。
周坤暴毙案,案发第八日,午时末。
石头带着一身风尘和压抑不住的兴奋返回签押房。
“大人!有消息了!”他顾不上行礼,急声道:“卑职寻遍了城里城外七家最有名的铁匠铺,最后在东关‘铁臂张’老张头那儿得了准信!”
林晏停下笔,目光聚焦:“快说!”
“老张头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一眼就认出这痕迹!”石头指着拓片上那细长、锐利、略带弧度的压痕,“他说这绝非寻常匕首斧凿能留!此乃一种江湖上极为罕见、专用于撬拨精巧锁簧、门闩的独门工具——‘蝎尾钩’留下的!”
“‘蝎尾钩’?”林晏眉头微蹙。
“正是!”石头解释道,“此钩形如蝎尾,通体精钢锻打,细长坚韧,尖端带一极细微的倒刺弯钩!据说打造极难,非顶尖巧匠不能为!使用者需极高巧劲,非老手不能操控自如!”
“老张头说,他年轻时在漕帮见过一次,是帮里顶尖的‘空空儿’(神偷)才配有这等利器!后来那‘空空儿’犯了事儿被沉了江,这玩意儿在咱们云泽地界,几十年没再见过了!”
“蝎尾钩…顶尖空空儿…”林晏低声重复,眼中精光闪烁。柳忠——那个柳家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前镖师!护镖行走江湖,三教九流皆有接触,精通此等奇巧器械之术,完全合理!
几乎与此同时,林晏派出的另一路暗查也有了回音。
一名衣衫褴褛、神色惊惶的老妇被石头悄然带入签押房后的小屋。她是当年柳家的浆洗婆子,火灾后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
“…大火…好大的火啊…烧红了半边天…”老妇眼神涣散,沉浸在恐怖的回忆里,语无伦次…
“忠…忠伯…他像疯了一样…往里冲…喊着…喊着‘小姐!小姐!’…火太大了…他…他抱着个烧焦的小襁褓出来…自己…自己半边身子都着了火…”
她浑浊的泪水滚落,“后来…后来忠伯在街上喊…喊‘有人放火!是周老爷他们害了柳老爷一家!’…就被…被官差拿鞭子抽…抽得皮开肉绽…忠伯倒在地上…还死死攥着那焦黑的布片…喊着‘还我小姐命来!还我小姐命来!…’”
“…那声音…像受伤的狼嚎…后来…后来忠伯就不见了…”老妇说到最后,己是泣不成声。
柳明轩的!葬身火海!而柳忠,不仅目睹主家惨死,忠心守护的小主子亦遭劫难,更因控诉真相而遭受毒打驱逐!这血海深仇,这滔天冤屈,足以将一个刚烈的汉子,淬炼成复仇的修罗!
周坤暴毙案,案发第九日酉时二刻,签押房。
窗外的虫鸣显得格外聒噪,烛火将林晏孤寂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这里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线索迷宫。原本空白的墙面,此刻被各种纸张钉满:
中央:周贯狰狞的死状描摹图,触目惊心。
左上:周府书房窗棂上那道“蝎尾钩”撬痕的精细拓片,旁边标注着“蝎尾钩 - 江湖奇兵 - 空空儿”。
右上:柳林坡那块土地的简略地形图,上面勾画着周、王、孙三家分占的区域,旁边贴着那张关键“柳林坡抵押贷契”的抄录副本,“中人:钱茂”字样被朱砂重重圈出。
左下:孙老头呈上的验单副本:“不明胶质异物…腥苦…遇水不溶”,旁边是包着那几点紫黑胶粒棉布片的复制图。
右下:石头询问记录的摘要:“柳忠 - 前镖师 - 擅使器械 - 精草药”,“火灾 - 惨死 -‘还我小姐命来!’”,“当街控诉 - 遭鞭打驱逐 - 失踪数年”。
烛火跳跃,光影在墙面上晃动,仿佛那些静止的线索也在无声地涌动、组合。
林晏手持朱笔,站在墙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无数线条和文字间切割、串联。他蘸饱了朱砂的笔尖,缓缓抬起,带着一种洞悉幽微的沉重,落在了三个名字之上:
周贯(周府家主,己死)!
王有财(王记粮行东家)!
孙福贵(城西绸缎庄老板)!
三个鲜红的名字,被一道粗砺的朱砂线冷酷地串联在一起!
这三家,正是当年联手伪造债务、强占柳林坡、吞噬柳家产业的元凶!也正是那份“误弃”贷契上,三个刺眼的画押者!
林晏的目光久久凝滞在这三个被红线圈住的名字上,签押房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他自己悠长而凝重的呼吸。
窗外,一阵夜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吹得窗棂咯咯作响,烛焰猛地一阵乱晃,墙壁上那三个朱砂红名,在摇曳的光影中仿佛浸满了血,正无声地向下流淌。
他缓缓放下朱笔,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孙福贵”的名字,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几不可闻,却带着洞穿迷雾的冰冷寒意:
“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