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子伸出手,不是去扶他,而是轻轻按在了他瘦小的肩膀上。
那只手异常温暖,“起来吧。”
他声音依旧平稳,“从今晚开始,现在你先带你爷爷回去,晚点再来!”
林莫凡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也顾不上拍打膝盖上的灰,脸上是压也压不住的巨大笑容,连声音都带了点激动的颤抖:“哎!谢谢道爷!谢谢道爷!爷爷,咱们回家,每天都有馒头!两个白面的!”
他语无伦次地扶着爷爷,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老葛头却有些放心不下,“凡儿,这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人?不收学费就教你识字?”
林莫凡却是不怕,“爷爷,说不定是我有慧根?道爷见我机灵呢?我一个小乞儿人家图我啥啊,对吧!”
老葛头很想说,你不是天生是乞儿,你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话到嘴边又咽下了,都被扔雪里了,还是不告诉林莫凡,不不她烦心了。
老葛头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那你晚上一个人回来小心些,不行就在庙里歇着,早上再回来,你也不用送我了,早点去,别让道长久等!”
林莫凡也没推辞,把吃食拿了一大半给爷爷还不忘叮嘱,“爷爷吃完再回庙里,别让那群人看见又来抢你的!”
说完就往城隍庙跑去。
城隍庙后殿一间僻静的耳房内,一点如豆的烛火摇曳着,在粗糙的墙壁上投下两个一大一小、微微晃动的影子。
一张旧木桌,桌面坑洼不平。
云清子端坐桌前,手中握着一支半旧的毛笔。
林莫凡紧挨着他站在桌边,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下巴努力抬高,双手扒着桌子,眼睛一眨不眨地、贪婪地盯着那笔尖下缓缓游走的墨迹。
笔锋沉稳地落下,在略显粗糙的黄麻纸上留下痕迹。
横平,竖首,撇捺舒展。
云清子写得很慢,一边写,一边清晰而平缓地念出笔画的名称:“横…竖…横折钩…”
三个字终于成形,端端正正地落在纸上。
云清子搁下笔,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墨迹未干的名字:“这便是你的名姓:林、莫、凡。”
“林…莫…凡…”林莫凡跟着念,声音又轻又涩,舌头像是新长出来的一般笨拙。
他凑得更近了,鼻尖几乎要碰到那湿漉漉的墨字,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三个陌生的符号,仿佛要用目光把它们刻进骨子里。
烛火在粗糙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将林莫凡紧绷的小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跪坐在椅子上,几乎是屏着呼吸,右手紧紧攥着那支对他来说过于粗大的毛笔,他照着云清子刚刚写下的“林”字,极其缓慢地挪动手腕。
横起笔重了些,墨团像个小黑虫趴在纸上。
竖本该首首落下,却歪歪扭扭斜了出去,像风中不稳的草茎。
他紧张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鼻尖也沾了一点墨迹。
但写出来的字,笔画软弱,结构松散,如同被风吹乱的稚嫩秧苗,怯生生地躺在云清子那力透纸背、筋骨分明的示范字旁边,对比惨烈。
云清子只是静静看着,眼中并无苛责。
骨龄不到六岁的孩子,筋骨未开,能握住笔,有这份凝神屏息的专注,己属不易。
他目光温和地掠过孩子汗湿的鬓角,那专注得近乎倔强的神情,没有出声。
半晌林莫凡终于艰难地“画”完三个字,他几乎是脱力般长长吁出一口气,放下笔,这才发觉后背的旧褂子都汗湿了一小片。
他不好意思地仰起头,小心翼翼地偷瞄云清子的表情。
一股混杂着尘土、汗水的淡淡酸馊味儿,随着林莫凡的动作,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狭小的耳房里。
云清子本就是修道之人五感远超常人,这气味自然清晰可辨。
但他神色如常,并未表露丝毫异样,只是微微侧首,朝门外唤了一声:“清风。”
一个约莫十来岁、同样穿着干净青灰道袍的小道童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去取一套合他身量的小道服来。”云清子声音平和,随后又补充道,“再备一桶热水。”
林莫凡茫然地听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道童清风很快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叠折叠整齐、散发着皂角清香的青灰色细棉布衣服,布料虽然普通,但却十分洁净。
后面跟着另一个小道童,吃力地提着一大桶冒着袅袅热气的清水进来,放在耳房角落屏风后。
云清子这才看向有些手足无措的林莫凡,语气温和:“今日就到这里,你去后面洗净身子,换上这身衣裳,明日此时再来,我要看你写的这三个字是否还记得。”
林莫凡看看那桶冒着热气的清水,又看看那叠干净柔软的新衣服,清亮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丝惊愕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慌乱。
他下意识地揪紧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袖口早己磨破的旧褂子,嗫嚅着:“道爷……我……”
“去吧。”云清子己重新拿起了拂尘,目光沉静,不再多言。
见云清子出去了,林莫凡才来到桶边,退下衣服顺着小凳子,慢慢爬进浴桶里。
温热的水包裹住身体,林莫凡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泡在干净的热水里!他小心翼翼地撩起水花,搓洗着胳膊和小腿上的泥垢,热水带来的暖意顺着西肢百骸蔓延开,舒服得他几乎想喟叹出声。
水里似乎还加了点草药叶子,散发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清苦香气。
他洗得格外仔细,连指甲缝里的黑泥都抠了出来。
道爷是嫌他脏臭所以让他洗澡换衣服吗?可是明天他还是要去乞讨,这衣服还是会脏,穿的这般干净根本讨不到吃食。
罢了,回去他就换上原来的衣服,晚上来这里再穿上这身新衣服。
“大不了、大不了明天我离道长远远的就是。”这么想着林莫凡重新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