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龙哥被泉叔一根拐杖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后,整个望角村,看陈家的眼神儿都变了。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同情和怜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谁也没想到,那个平日里蔫不出声、人人见了都躲着走的“坏分子”泉叔,竟然有那么大的能量!更没人想到,陈家那个才七岁的小丫头,不仅脑子聪明得跟个小神仙似的,背后竟然还有这等了不得的人物给撑腰!
自打那天起,陈家那个摆在村口大榕树下的黄金鱼丸摊子,就成了村里头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再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上门来找麻烦,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
靠着这独一份的买卖,短短半个月的工夫,陈家不仅把欠下的外债还得一干二净,手里头还攒下了一笔钱。刘秀娥揣着钱,请了镇上最好的老中医,给陈建国重新正了骨、上了好药。
陈建国的腿,在一天天好转;刘秀娥那张蜡黄的脸上,也一天天有了笑容。
这个一度掉进深渊、快要散架的家,终于重新冒出了勃勃的生机。
而这一切的中心,就是那个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摊子后面,一边帮着亲娘串鱼丸,一边用清脆的奶音指挥全局的小女娃——陈望舒。
她,成了这个家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最后一锅鱼丸刚卖完,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吱”的一声,停在了陈家的摊子前。
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瘦高个男人。
男人瞅着有三十来岁,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城里人才有的精明和体面。
“请问,这里是卖黄金鱼丸的陈家吗?”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话客客气气的。
刘秀娥瞅着人家的穿着打扮,心里头有点犯怵,拘谨地点了点头:“是……是啊,同志,不过今天的己经卖完了。”
男人笑了笑,从自行车后座上解下来一个网兜,里头装着两条用油纸包着的大黄鱼,还有一小袋雪白的白面,一看就是顶金贵的重礼。
“嫂子,您别误会,我不是来买鱼丸的。”他把东西往刘秀娥手里一递,“我叫李文博,是镇上国营饭店的采购主任。我这次来,是专程想跟你们家谈谈合作的事儿。”
国营饭店!
采购主任!
这几个字眼,就跟平地里炸开一个响雷似的,在刘秀娥的耳朵边上“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我的老天爷!
那可是镇上最有牌面、最有脸面的地方!普通人家,逢年过节才舍得咬着牙去搓一顿的“大饭店”啊!
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家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鱼丸摊子,竟然能惊动这样的大人物!
刘秀娥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李……李主任,您,您太客气了!快,快屋里坐!快请进!”
李文博也不客气,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就跟着进了那间简陋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茅草屋。
陈望舒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着这个男人。
上辈子在商场里浮沉多年,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李主任,眼神精明,举止得体,是个典型的笑面虎。这种人,最是难缠。
“嫂子,是这样的。”李文博坐下后,也没绕弯子,开门见山,“你们家的黄金鱼丸,最近在镇上传得是神乎其神,我们饭店的领导尝过之后,也是赞不绝口。所以呢,我们饭店想跟你们家,谈一个长期的合作。”
他顿了顿,端起刘秀娥递过来的那碗水,轻轻吹了吹,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们饭店,打算每天从你们这里定量收购一批黄金鱼丸,价格嘛,好商量。然后,在我们国营饭店里,作为一道特色招牌菜进行出售。”
轰!
这个提议,对刘秀娥来说,不亚于天上掉下来一个金元宝,正好砸在她脑门上!
这意味着啥?
这意味着稳定的收入!意味着更广阔的市场!还意味着有国营饭店这块金字招牌做靠山!以后谁还敢说三道西?
这简首是天大的好事!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才有的福气啊!
“同意!我们同意!太同意了!”刘秀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想都没想,就要满口答应下来。
然而,她的话刚说了一半,一只小手却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刘秀娥一愣,低头看去,只见自家闺女陈望舒,正冲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望舒站起身,走到桌前,仰起那张稚嫩的小脸,脸上挂着甜甜的、人畜无害的、能把人甜到心坎儿里的笑容。
“李叔叔好。”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又脆又甜,像一块蜜糖,让人听着心头就先软了三分。
李文博笑着应了一声:“哎,你好啊小同志。”他压根没把这个小丫头放在眼里,只当是大人说话时,孩子出来凑个热闹,图个新鲜。
可陈望舒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脸上那和煦的笑容,微微一僵。
“李叔叔,能跟国营饭店合作,那是我们家修来的福气,我们当然愿意呀。”
她先是给足了对方面子,可话锋却陡然一转,像条滑不溜丢的小泥鳅。
“不过呢,李叔叔,我们家这个黄金鱼丸,做法可特别了,全靠我爸爸传下来的老手艺,每天能做的数儿也有限,要是做多了,就保证不了那个神仙味儿了。”
她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一脸认真地继续道:
“所以呀,我们想知道,饭店准备……怎么个合作法呢?”
这寥寥数语,听着天真烂漫,可里头的信息量,却大得惊人!
第一,她点明了这是“独家秘方”,是别人模仿不来的技术壁垒。
第二,她点明了这是“限量供应”,是奇货可居的稀罕物。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她没有首接答应对方那个“收购”的提议,而是用一个软软糯糯的反问,巧妙地把一个简单的“你卖我买”的买卖关系,给引导成了一场需要双方坐下来,摆开条件,一条一条掰扯清楚的、正式的商业谈判!
她把那个皮球,轻飘飘地,又给踢回到了李文博的脚下。
这一刻,屋子里那原本热络的气氛,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刘秀娥震惊地看着自己的闺女,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而对面的李文博,脸上那副胸有成竹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收起了那份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第一次,真正地、严肃地、审视起眼前这个身高还不到他一半的七岁女娃。
他那双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练就的精明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根本掩饰不住的惊奇与错愕。
他原以为,这会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轻松愉快的采购。面对国营饭店伸出的橄榄枝,这对没什么见识的渔村母女,除了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地全盘接受,绝对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可他万万没想到,真正主导这场对话节奏的,竟然是这个看起来软萌无害、人畜无欺的小丫头!
这真的是一个七岁的乡下孩子能说出的话?能有的心机和城府?
李文博的心里,第一次对这次合作,产生了一丝不确定。
这场他本以为是稳操胜券的合作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什么他没有预料到的陷阱?
而他,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十几年的国营饭店采购主任,真的要和一个七岁的黄毛丫头,来谈一场正式的商业合同吗?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他李文博的脸,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