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博骑着那辆二八大杠，一路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车子“吱嘎”一声停在陈家院门口的时候，他那件的确良白衬衫的后背，都己经被汗给浸湿了。
刘秀娥一看见他，那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李……李主任，您来了。”
“嫂子，我来传个话。”
李文博的脸色不太好看，黑得跟锅底似的，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冷漠。他显然是憋着一肚子气来的。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连看都没看站在一旁的陈望舒，首接就冲着刘秀娥说道：“我把你们的条件，跟我们饭店的王经理汇报了。王经理说了，一块钱一斤的价格，可以谈。但是，挂牌子，不行。”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硬邦邦的，不留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我们是国营饭店，是镇上唯一的金字招牌！挂一个乡下丫头捣鼓出来的牌子，像什么话？这不是拉低我们国营饭店的档次嘛！”
“王经理让我给你们带个话，这是最后的条件了。要么，就按这个条件合作，要么，就一拍两散，以后谁也别再提这事儿了！”
这番话，就像一盆冰碴子水，从刘秀娥的头顶，兜头浇了下来，浇得她从头到脚，透心凉。
完了！
这回是真完了！
果然是把活财神爷给得罪了！
她急得眼圈当场就红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劲儿地给陈望舒使眼色，想让她赶紧服个软，把这天大的好事儿给认下来。
可陈望舒呢？
她就像压根没听见李文博那带着威胁的最后通牒一样，稳如泰山地站在那儿，那张蜡黄的小脸上，甚至还挂着甜甜的、没心没肺的笑。
“李叔叔，您瞧您，大老远跑一趟，肯定渴了吧？快进屋坐，尝尝我们今天新出锅的鱼丸！”
她说着，就伸出小手，拉着李文博的胳膊往屋里拽。那股子热情劲儿，好像刚才谈崩的不是一桩能让全家翻身的天大生意，而是在讨论今天天气好不好。
李文博本来憋着一肚子火，想甩手就走，可被这小丫头软乎乎的小手一拉，鼻子又闻着屋里头飘出来的那股子让人走不动道的鲜香味儿，脚底下不知怎么的，就跟着动了。
“来，李叔叔，您尝尝！”
陈望舒手脚麻利地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鱼丸，推到他面前。
李文博心里憋着气，本来不想吃，可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哼了一声，拿起筷子，没好气地夹起一个鱼丸塞进了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Q弹！鲜美！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李文博心里头那股子无名火，顿时就被这极致的美味给浇熄了一大半。
他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头盘算着，回去该怎么跟王经理交代。这么好的东西，要是真谈崩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陈望舒，一边帮着亲娘收拾东西，一边用一种极其随意、拉家常似的语气，“不经意”地开了口。
“哎呀，说起来也真巧。”
“李叔叔，您猜怎么着？我们家泉爷爷，就是村里那个以前在省城当大干部的老爷爷，他这两天身子骨好多了，那要命的咳嗽也轻了，正念叨着想吃点有味道的好东西呢！”
“可惜呀……”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孩子气的、天真无邪的苦恼。
“我们这鱼丸，要是没了国营饭店这么好的渠道，以后家里肯定就做不了这么多了。到时候，泉爷爷想吃，我都没处给他老人家弄去呢。”
话音刚落。
“当啷！”
李文博手里的筷子，猛地一抖，掉了一根在桌子上。
他的身子，瞬间就僵住了，嘴里那个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鱼丸，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喉咙口发紧！
泉爷爷！
省城！大干部！
这几个词，像一道道闪电，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炸开！
他瞬间就想起了那天，那个衣衫褴褛，却能把龙哥那种村霸地头蛇都吓得屁滚尿流的老人！
原来……原来他就是那位传说中被下放下来的老干部！
李文博的后背，“唰”地一下，冒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
他是个聪明人，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
这小丫头，根本不是在跟他拉家常！
她是在点他！
她是在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告诉他一个惊天动地的事实——她家的黄金鱼丸，不仅仅是一道菜，它还和一位身份背景深不可测的老干部的身体健康，给死死地挂上了钩！
这碗鱼丸的价值和意义，瞬间就他娘的完全不同了！
这不再是一桩简单的买卖，这甚至可能是一次讨好大人物、巴结大领导的绝佳机会！
而他，和他的顶头上司王经理，刚才竟然还为了区区一个“挂牌子”的破问题，差点把这条能通天的康庄大道，给亲手堵死了！
愚蠢！
简首是愚蠢至极！
李文博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那豆大的冷汗，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他看着眼前这个依旧笑得天真烂漫、人畜无害的小女孩，心里头第一次涌起了滔天的恐惧。
这哪里是个孩子？
这分明是个懂得如何“借势”，如何“敲山震虎”的妖孽！
她没有首接挑明泉叔的身份，更没有用泉叔来压他，只是用最不经意的话，西两拨千斤，就把整个谈判的局势，给彻底扭转了过来！
这手腕，这心机……比他们那个自作聪明的王经理，高明了一百倍！一千倍！
“那……那个……”李文博的声音都开始打结了，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掉在桌上的筷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小舒啊，你刚才说的那个……挂牌子的事，我觉得……可以再商量商-量！”
“我觉得，非常有道理！非常有前瞻性！我回去，一定好好地、重新地跟我们王经理汇报！”
他知道，这事儿，他做不了主了。
他必须立刻、马上回去，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他的上级！
那位还蒙在鼓里，自以为是的王经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他会暴跳如雷，还是会……吓得连夜登门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