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最后一丝料峭,拂过城市公园。樱花大道上,粉白的花瓣如一场温柔的雪,簌簌而落,铺满了蜿蜒的小径,也染上了轮椅上老人陈野的肩头。推着轮椅的林溪,脚步放得很轻,很缓,生怕惊扰了这份易碎的宁静,也惊扰了轮椅上的人。
七十三岁的陈野,身形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挺拔轮廓,只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佝偻,像一座被岁月风霜侵蚀却依然倔强矗立的孤峰。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如今被时光磨去了锋芒,沉淀下一种深海般的沉静,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如同平静海面下潜藏的暗涌。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盖着一条柔软的薄毯,目光投向漫天飞舞的花雨,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时空。
林溪停下脚步,俯身替他拂去发梢沾染的花瓣。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指尖拂过他花白的鬓角,触感是岁月沉淀下的柔软与沧桑。七十二岁的她,眼角、唇边早己刻下了时光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温柔,像两泓未被尘埃沾染的深泉,只是此刻,泉底深处,漾着一抹难以化开的、沉甸甸的忧虑。
“阿野,你看,”林溪的声音不高,带着岁月特有的温润沙哑,像溪水流过圆润的鹅卵石,“今年的樱花开得多好,跟那年我们在学校里看到的一样。”她微微侧头,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花海,落回了西十多年前那个同样落英缤纷的春日校园。“还记得吗?就在这样的樱花道上,你一个球飞过来,‘砰’地一声,不偏不倚,把我刚买的姜糖奶茶全撞翻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追忆的调侃,目光却紧紧锁在陈野的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陈野的目光似乎被“樱花道”这个词牵引了一下,从虚空中短暂地聚焦在眼前如瀑的花枝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又缓缓归于沉寂。那眼神里的清明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很快消散,重新变得有些空茫。
林溪的心,也跟着那涟漪轻轻一沉。又是这样。最近几次,当她试图用那些共同珍藏的过往碎片唤醒他时,回应她的常常是这种短暂的聚焦,随即便是更深的沉默或茫然。上周,老队友老周来看望,陈野看着他热情洋溢的脸,足足愣了十几秒,才迟疑地、生硬地吐出另一个无关的名字。那一刻,老周脸上的尴尬,林溪强装的笑容,还有抽屉里那张被反复拿起又放下的神经内科复查预约单,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翻涌的酸涩,努力让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她从轮椅侧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杯身是温润的米白色,有些年头了,边角处有几道细微的磕碰痕迹,像无声诉说着陪伴的岁月。拧开杯盖,一股温热、辛香、带着独特甜暖气息的白雾袅袅升起,瞬间在清冽的樱花香中开辟出一方熟悉而私密的领域——那是姜糖的味道,浓郁、醇厚,带着时光熬煮的深沉。
这味道,是贯穿他们生命长河的线索,是刻入骨髓的密码。年轻时,它是她调制饮品时指尖跳跃的魔法,是他疲惫时抚慰身心的良药,是争吵后无声和解的信物,是分离时跨越山水的思念。如今,它成了林溪手中最温柔的武器,用以对抗那悄然侵蚀陈野世界的遗忘迷雾。
她小心地将保温杯递到陈野唇边,杯口氤氲的热气扑在他微凉的脸颊上。“来,阿野,喝点水,暖暖身子。”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哄孩子。
陈野的目光被那升腾的热气吸引,又或者,是被那深入灵魂的姜糖气息唤醒。他顺从地微微低头,就着林溪的手,小口啜饮起来。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那熟悉的、带着微辣刺激的甘甜暖意,仿佛一股无形的暖流,瞬间熨帖了西肢百骸。他紧锁的、因茫然和未知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在姜糖水的作用下,竟奇迹般地、缓缓地舒展开来。他甚至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其模糊、含混的咕哝:“…嗯…暖…”
就是这简单到几乎无法辨识的一个音节,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瞬间驱散了林溪心头刚刚弥漫开的阴霾。她看着他舒展的眉宇,感受着他喝下姜糖水时那份近乎本能的安心与依赖,一股混杂着巨大心酸和无限柔情的热流涌上眼眶。她连忙垂下眼睑,掩饰住瞬间的。
“是啊,暖着呢。”她轻轻应和着,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温柔,“我们溪溪牌的姜糖水,专治各种不开心和冷冰冰。”她故意用年轻时的昵称和俏皮话,试图抓住他那一闪而过的反应。
陈野喝完了小半杯,似乎满足了,微微后仰,靠在轮椅靠背上,眼神虽然依旧带着暮霭般的朦胧,但那份因姜糖带来的片刻安宁,却是实实在在的。林溪用纸巾替他轻轻擦拭嘴角,动作细致而充满怜惜。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洒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安宁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一幅静谧而略带忧伤的画面。樱花依旧灿烂,而生命之河,却在无声地、不可逆转地流淌向下游。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拍球声打破了宁静。一个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抱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小皮球,像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跑过,小皮球在他手下发出“砰砰”的欢快节奏。
这声音像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陈野。他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猛地一凝,锐利地追随着那个跳跃的小小身影和那橙红色的皮球。他的嘴唇开始剧烈地翕动,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卡在那里,拼命想要挣脱遗忘的束缚。林溪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屏住呼吸,期待着他能像年轻时那样,清晰地说出“篮球”二字。
然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陈野的眉头越锁越紧,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的困惑和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焦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抓挠着。最终,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化作了徒劳。他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破碎的音节:“啊…呃…球…那…个…” 声音干涩、模糊,带着深深的挫败感。
期待的光芒在林溪眼中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钝痛,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在心口缓慢地切割。她立刻反手紧紧握住陈野那只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的手,那手曾经那么有力,能稳稳地掌控篮球,能轻易地将她扶起,如今却显得有些绵软和冰凉。她用力地握了握,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也像是在抓住一根即将滑入深渊的绳索。
“是啊,球球,”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自然,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我们的小球球也最喜欢玩球了,跟你小时候一样,抱着球就不撒手。”她说着孙子的小名,试图用血脉的延续来填补此刻的空洞,将那个跳跃的皮球和孙子的形象联系起来,给陈野混乱的意识提供一个现实的支点。
陈野似乎被“球球”这个名字触动了一下,茫然的目光从奔跑的小男孩身上收回来,落在林溪努力微笑的脸上,眼中的焦急和困惑慢慢平息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无措。他不再试图说话,只是任由林溪握着手,目光重新投向漫天飞落的樱花,只是这一次,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落寞。
林溪推着轮椅,沿着铺满花瓣的小径继续缓缓前行。樱花雨依旧无声飘落,美得令人心碎。微风拂过,卷起几片花瓣,轻轻落在陈野的膝头,落在林溪推着轮椅的手背上。这大自然的盛景,此刻在林溪眼中,却仿佛成了生命流逝的无声隐喻。绚烂,却终将归于尘土。
她低头看着轮椅上沉默的丈夫,又看看自己手背上那片却注定短暂的花瓣。抽屉里那张冰冷的复查预约单,像一块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沉重。她推着轮椅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泛白。
“阿野,”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吹散在花雨里,更像是对自己的低语,一个在寂静中许下的、带着颤抖的誓言,“别怕。不管前面是什么,我在。” 她顿了顿,仿佛在汲取力量,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被樱花笼罩的小径尽头,“…一首都在。”
轮椅的轱辘碾过柔软的花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岁月碾过心房的回响。林溪推着陈野,慢慢融入了那片流动的粉白云霞之中。阳光穿过花枝,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交织在一起的影子。空气里,清甜的樱花香与辛暖的姜糖气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却也是竭尽全力地,网住了这暮色流金中,两颗相依偎的灵魂,和他们即将共同面对的风暴前最后的宁静。